聽兒子提起這段往事,嚴嵩微微搖頭:“你有此顧慮,也有幾分道理。可如今之情勢,卻與當年不同。夏言以分祀天地之奏議深契聖心,已被皇上目之以宰輔之才;而張熜張孚敬身為內閣首輔,專權跋扈,百官憎惡之情日甚一日,皇上睿智,故此才借機換馬。如今為父謹慎事君,待人以禮,張居正卻不過區區一庶吉士而已,皇上又怎會不顧朝野清議,為了他而將為父棄若蔽履?倒是任由此子仍留在皇上身邊,以他的才幹,數年之後便有尾大不掉之虞,須得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爹鞭辟入裏。不過,”嚴世蕃沉吟著說:“即便看不到爹的奏疏,以他的機心,大概也能猜個**不離十。日後再羅致他為我所用,隻怕就難了……”
嚴嵩笑道:“這便是你方才所說的那樣。以他今日之風光無限,明日複又被打回原形,如此跌宕起伏,那些人豈能放過這樣的天賜良機?到時候,一邊往死裏踩他,一邊又不幫他,隻要我們施以援手,又何愁他不能為我所用?”
嚴世蕃恍然大悟,跟著笑了起來:“他已跌落水中,我們拋出救命稻草,他若還不趕緊抓住,就任由他淹死好了。”
嚴嵩感慨地說:“為父倒是希望最好不要如此。為父身在台閣,忝為首輔,當然要盡心竭慮,為國朝留一有用之才。”
接著,他歎道:“縱論國朝年輕一輩,出類拔萃者不過高拱、楊博等寥寥數人而已。楊博是個書生,偏好談兵,又不通權謀之術,且不必去說他。惟是高拱,既得皇上青眼有加,有得首輔恩師鼎力扶持,多建奇功,封疆入閣已是勢不可擋。若得此子之助,你或可與他較一日之短長。”
盡管張居正之學識才幹都引起了嚴嵩父子的重視,但他畢竟還隻是一個尚未實授官職的庶吉士,父子二人商議決定之後便將此事撂開,嚴嵩對兒子說:“這個張居正倒是提醒了為父,皇上增開製科,你是否也該去捧個場?”
嚴世蕃一愣:“爹的意思,是要兒子去應試製科?”
嚴嵩歎道:“其實,為父得知李春芳向皇上造膝密陳,奏請增開製科取士之後,便一直在考慮此事。為父蒙朝廷恩典,蔭你由監生而出仕,這些年裏你的仕途倒也一帆風順,年紀輕輕便位居四品。可你畢竟沒有科名,日後成就怕也有限。以前礙於國朝科舉規製,你不能應試貢考,如今卻不同了,皇上開製科,許現任官也可報名應試,並未限定品秩,你何不趁這個機會博個科名,日後無論升任六部九卿,還是入閣拜相,任誰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爹的心意,兒子領會的,隻是……”嚴世蕃猶豫著說:“隻是開製科是李春芳那個老匹夫的主意,若是兒子去應試,時人可不見得會說爹是捧皇上的場,卻要說爹在捧李春芳那個老東西的場。豈不長了他人威風,滅了自家誌氣?”
嚴嵩厲聲說:“胡說!你怕丟麵子不願應試倒也罷了,卻說這樣的托詞!開製科若是李春芳那個老匹夫的主意,徐階便會第一個跳出來反對,他卻為何坐岸觀望,要等著為父先說話?還不是得他那個門生張居正暗通消息,查知聖意已決?連這麼明白的事都看不出來,還敢妄稱有經國濟世之才!”
正如嚴嵩猜測的那樣,嚴世蕃確實是拉不下四品大員的麵子,跟著那些舉子一道提著考籃下科場——考中是應有之意,也未必會得到旁人的讚譽;若是不中,豈不令人笑掉大牙?
嚴嵩看著一臉不情願表情的兒子,緩和了語氣:“國朝官場士林風氣你也知道,不論天才,隻認進士,若無正經科名,入閣拜相便是休想!如今皇上效法李唐,增開製科、時務科,便是有心要改變這種局麵。可為父卻要說句不臣之言:自前宋確立明經取士之科舉製度,迄今已有數百年,太、成兩祖定製,也有百多年,這種風氣已是根深蒂固。縱是貴為九五之尊的皇上,想要改易變革,也是難於上青天。即便以君權天威一力推行之,待皇上大行之後,又將如何?你既通曉國朝典章,又有時務之才,為何不抓住這個天賜良機?一個進士的頭銜,對你今日而論,或無用處;但若到了當用之時,便有大用!當日李春芳提出此議,為父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你!”
說著,他站起身來,走到嚴世蕃的麵前,輕輕地撫著兒子的頭,說:“東樓,爹老了,我們嚴家後三十年的榮華富貴、乃至數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就全靠你了。拿出你當年代爹寫青詞的本事,博個進士回來,我大明開國近兩百年,尚未有過父子二人同列台閣之事,或許我嚴家可為國朝留下一段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