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上諭,立刻就將張居正打回原形,更讓初涉官場的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以往路遇朝廷重臣們,他依禮躬身施禮,那些二三品的大員們總是口聲“不敢”,健步如飛地奔到他的麵前,扶起他之後還要噓寒問暖的扯上半天閑話;如今見麵,卻都目不斜視、昂然而過。及至回到翰林院,那些以君子自詡的清流詞臣們,對他也都是冷冰冰地板著一張麵孔;更有甚者,竟象是躲避瘟疫一樣躲著他,不用說是把他當成了庶吉士的敗類、翰林院的恥辱!隻有兩位侍講學士、嘉靖二十年狀元和探花趙鼎、齊漢生對他待之若舊,以自己當年受杖貶謫之例寬慰他,說些“擢黜之恩皆出於君上”之類的話,並囑咐他在處理政事之餘,仍要留心鑽研經義學問,不可有一日偏廢雲雲。
張居正並沒有將人情世故放在心上,他尚未實授官職,就沒有政務需要交接,拜別了諸位先生、同僚之後,他來到了徐階的值房。徐階雖為翰林院掌院學士,但他既是內閣輔弼重臣,又是吏部左堂,事多任重,因此他在翰林院的值房十天倒有九天空置著。但張居正打問過屬吏,徐階今日恰好在翰林院料理院事。他自從蒙恩進翰林院為庶吉士,就一直受到徐階的關照和提攜,對徐階持弟子之禮,徐階又是本衙堂官,於情於理,他都不能不告而別。
或許是許久沒有到衙理事了,案頭上堆滿了公文,還有厚厚一摞庶吉士的課業。徐階望著走進來的張居正,目光裏沒有任何內容,臉上也寫滿了公事。
盡管兩人師徒名分已定,但官署見麵,張居正還是照例行了跪拜大禮。
再抬起頭來,徐階的眼裏依然隻有一片虛空,倒是下意識地冒出了一句帶吳語的鄉音:“儂坐吧。”
張居正的眼睛立刻濕潤了:每次到恩師私邸請教學問,恩師總是用這樣的鄉音招呼自己啊!
徐階卻還是一副麵如止水的樣子,問道:“吏部的官牒辦好了?”
“回大人,已辦好了。”
“準備何時啟程?”
“回大人,屬下準備明日拜別帝闕,就動身南下。”
“眼看元日將至,何不等過了春假再動身?”
“回大人,昆山現任知縣海瑞已得應天巡撫任大人舉薦應試製科,交卸了差事赴京趕考。如今昆山正堂缺任,由縣丞署理衙事。皇上的意思,命屬下盡快接任,以免貽誤政事。”
“運河封凍,無法搭官船南下。你得受陸路顛沛之苦了。”
本衙上憲這麼說話,倒也沒有什麼,但徐階身為吏部左侍郎,管的便是全國官吏的升遷罷黜,又怎能不知道這些事,不過是些官場客套話而已。一直奉徐階為師的張居正卻有些受不了了,硬邦邦地回答道:“身奉皇命,不敢言苦。”
徐階象是渾然沒有聽出張居正話語之中的怨氣,點點頭說:“說的是。為人臣者,就當感懷聖恩,忠心王事,清平治政,撫民一方。”
天地君親師,人之五倫,天覆之,地載之,君親師長恩養哺育嗬護之,如今恩師竟也是這樣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冷漠,張居正更是心意難平,起身拱手道:“大人公務繁忙,日理萬機,若無旁訓,屬下這就告退了。”
“哦,好吧。”徐階也跟著起身,拱手回禮:“你外放州縣,本院該彙聚同僚置酒為你餞行才是,你卻要倉促離京赴任,此意隻好作罷。此去萬裏,隻得遙寄相思了。”
“屬下不敢煩勞大人。”
“同僚一場,這是應有之誼,說不上勞煩不勞煩的。”徐階說:“古人送別,多以詩文相贈,本院原本也想附庸風雅,送你一首詩聊表寸心,無奈近日俗事纏身,沒有那樣的雅興,更怕粗鄙之作貽笑大方,便找了一首古人的詩送你。”
還是官場虛文俗禮,不願直言談事,拿什麼詩文來搪塞自己!張居正心中更是湧出一股憤懣之情。但是,徐階畢竟是本衙堂官,更有師徒名分,他不得不躬身應道:“請大人賜教。”
“古人的詩,我賜什麼教。給你找的是唐代大家高適的一首詩,恰是他任縣令之時所做,送給你倒也合適。”徐階離開大案之後的桌椅,一邊緩步踱來,一邊輕聲吟道:“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最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隻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念完了這首詩,徐階已踱到了張居正的麵前,深深地看著他,說:“高適是個愛民的官,本院在福建延平任推官時,就很喜歡他的詩,故專門找來這一首送你。”
張居正從他那平和的聲調和滄桑的目光中立刻感受到了恩師的深意:高適這首詩,起意在“厭官”,破題卻在“愛民”二字,與皇上外放自己為縣令的用意一般無二,都對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