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定了海外貿易諸多大事,朱厚熜便轉移了話題,問道:“肅卿,你可曾聽說了山東萊州之事?”
高拱心裏一凜:莫非海瑞找自己商議上疏一事,已經被廠衛偵知,奏報給了皇上?
禦前奏對,容不得自己多加盤算,高拱老老實實回答道:“臣旅居官驛,曾聽到訪的人說起過。昨日有昔日營團軍袍澤有名海瑞者,也曾造訪臣,與朕談及此事?”
呂芳走了之後,朱厚熜終日麵對的是那些個個精明強幹的內閣輔臣,找到身邊悉心培養的張居正偏又是個方正君子,一向事君以禮不苟言笑,讓他覺得身邊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如今見了既是自己昔日的秘書,又心地坦蕩、真實不假的高拱,倍感親切,便不再擺出天子的威儀,想跟他說一說心裏話倒一倒苦水。誰知簡單的一句話竟引出了那個讓他一直心有餘悸的人,朱厚熜立刻警覺起來:“哦,海瑞?他怎麼說?”
高拱這才知道皇上並未聽聞廠衛密奏海瑞上疏一事,不禁有些懊惱自己沉不住氣,不過又一想,恰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將此事造膝密陳,探一探皇上的口風,便一五一十地將海瑞拿著奏疏草稿找自己征詢意見的詳情奏報給了皇上。不過,他把海瑞提出的抑製內官幹政的主張具體為三條:一是在宮中複立那塊刻有太祖高皇帝聖訓“內臣不得幹預政事,預者斬”的鐵牌以儆內官;二是請撤由太監掌管的東廠,鎮撫司亦不再由司禮監首席秉筆掌管,直接聽命於皇上;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皇上自司禮監收回批紅大權,內宦不得再借批紅之權幹預朝政。至於海瑞提出的恢複太祖高皇帝定下的不許宦官讀書識字,不許兼任外臣文武銜,不許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級不得超過四品等諸多舊製,因高拱認為不切合實際,矯枉過正,就隱去不提了。
即便如此,朱厚熜還是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這個海瑞,哼哼,這個海瑞真是惟恐天下不亂啊!朕還想著讓你這個老上司去勸勸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才具要用在本分上。沒想到他竟然又找上門來了!”
高拱聽出皇上其實並未生氣,就大著膽子說:“請皇上恕罪,臣以為,以正道事君、以忠言進諫,這便是人臣的本分。”
“本分?”朱厚熜嚷嚷著說:“是本分也不該老給朕找麻煩!你不知道,隻為了他中製科進士,朕就傷透了腦筋。你可知道,他策論所議何事嗎?”
“回皇上,臣昨日聽海瑞說起過……”
“那你覺得他那井田製之議可行嗎?”朱厚熜說:“說他是書生之見,空談誤國都失之過輕!徐閣老、田老夫子是君子,看過他的墨卷之後不敢呈給朕,也不敢示人;若是落到嚴嵩手裏,一個‘包藏禍心,妄言亂政’的大帽子扣下來,朕想保全他性命都難!”
見到皇上如此不拘行跡、率性自然,高拱膽子也大了起來,好奇地問道:“臣敢問一句,皇上如何處置海瑞的策論?”
朱厚熜沒好氣地說:“燒了!那樣的墨卷,朕也不敢留著,自然要付之一炬。”
高拱更是疑惑了:“燒了?”
“不燒怎麼辦?倘若泄露出去,他遲早得是個死!”朱厚熜擺擺手:“算了,不說了,朕身為九五之尊,做那種裝神弄鬼之事實在羞於啟齒。隻說他要上的這道疏,不是在找死嗎?”
高拱忍著笑,說:“臣再敢問皇上一句,為何要那樣維護海瑞?”
朱厚熜佯怒道:“好你個高肅卿,竟拷問起朕來了!朕身為萬民之君父,生殺予奪皆是朕的權力,維護一個海瑞莫非還非得有理由不成?”
“臣不敢。惟是皇上曾多次語於臣,禦前奏對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臣心有疑慮,也不得不問。”
“哼哼,越發無人臣禮了!朕若是今日不答你,你是否便會以為朕徇私枉法了?”開了句玩笑之後,朱厚熜正色說道:“為人主者,治政兩大要務,一曰定策,二曰用人。定策得當,用人便是關鍵。用不得人,則政事怠廢,誤國誤民;用得其人,則政通人和,國泰民安。那個海瑞雖性格執拗,卻是一個至剛至陽之人,以之治政安民或力有不逮;以之滌蕩奸邪,震懾醜類則綽綽有餘,這便是朕為何一直維護他,並定要取他中進士的理由。”
“皇上的意思是要用他為言官?”
“明知故問!”朱厚熜說:“宋代司馬光曾言:‘凡擇言官,當以三事為先:第一不愛富貴,次則重惜名節,次則曉知治體。’我朝遴選言官禦史,一則必國而忘家,忠而忘身;二則必正派剛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愛身固祿;三則學識出眾、才幹卓然,既要通曉朝廷各方政務,洞悉利弊動態,又能博涉古今,引鑒前史。海瑞文章、詞辯之能或稍遜一籌,秉公據實、善辨是非、敢論曲直、既勤且廉之品行則無一缺失,他若不能為言官,我大明也不必再設禦史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