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心中十分惱怒:你的意思難道是說老夫和你一樣沒有管好自己的人?你的門生故吏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我的門生故吏遵從國家律法上疏彈劾,二者怎能相提並論?簡直荒謬之至、無恥之尤!
但他如此屈尊降貴親往李春芳的值房,又是如此低三下四的說話,都不過是為了引出下麵的話題,也就不計較李春芳的無理,表麵上仍不動聲色地說:“子實兄且不可這麼說。嵩也是曾任學官、點過主考之人,自然曉得門生良莠不齊,難免有一二害群之馬雜列其間。春秋責備賢者,子實兄卻管不到遍布天下的門生故吏,上諭該是嵩與子實兄同領共勉才是。”
接著,他話鋒一轉,歎道:“想當初,太祖高皇帝廢除宰相而設內閣輔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擬製文告,回答皇上一時想不清楚的事體,實際上是備顧問之責。閣臣以學問取信於聖主,協助聖主親操權柄、乾綱獨斷。可是到後來,閣臣的職責變得混淆不清,京城各部院司寺部衙堂官,以及兩京一十三省督撫大員也惟內閣之命是聽,幾與宰相無異。嚴某忝為首輔,已是誠惶誠恐,終日不安。如今竟有人還要提出加重閣權,太祖高皇帝若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嵩身為大明臣子,斷不敢違背祖宗之法。”
李春芳心中一哂:你終日霸著那支樞筆不放,更恨不得把家搬到內閣裏來,不就是一心要獨承顧問、掌控權樞嗎?卻說這種鬼話!因而,他皮笑肉不笑地應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嚐不是一朝的製度。當今聖上奮萬世之雄心,開中興之偉業,自然需要一位勇於擔當、慷慨任事的宰輔。放眼大明,除了你嚴閣老,有誰堪當此大任?”
嚴嵩搖頭苦笑道:“有你子實兄在,又有公謹兄在,豈曰國朝無可用之人?說句心裏話,內閣首輔這個位子,本不該嵩這等庸才來坐,忝居子實兄之右,更是不恭之至。入閣兩年來,嵩左支右絀,已是心裏交瘁,如今惟有拜疏求去,退位讓賢而已……”
嚴嵩的語氣固然誠懇,李春芳卻覺得突然又變得如此陰陽怪氣,令十分詫異,便直截了當地問道:“惟中兄,你到底要說什麼,懇請明示。”
“冒昧問上一句,請子實兄千萬不要見怪。”嚴嵩說:“製科進士海瑞呈上奏疏,可是奉了子實兄你之命?”
李春芳大怒,稱呼立刻又變了過來:“嚴閣老,你要殺人直接動手便是,不必這樣欲加之罪!”
嚴嵩怔怔地說:“這麼說,子實兄確是不知情?”
“我李春芳從不做暗室欺心之事,嚴閣老若是不信,可上疏奏請皇上將李某下獄,著三法司會審明斷!”
嚴嵩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李春芳,象是在審視他所說的話是否屬實,隨即便露出了飽含歉意的笑臉,又是一揖:“子實兄光明偉岸、磊落大方,嵩本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惟是茲事體大,嵩方寸大亂,是以有此狂悖無理之舉,祈望子實兄見諒。”
李春芳顯然十分生氣,隻將手在胸前隨意拱了一拱,冷哼了一聲作為應答。
嚴嵩也計較他的失禮,語氣越發懇切了:“實不相瞞,昨日皇上便將海瑞的奏疏發至內閣擬票,被我封駁退入大內,懇請皇上三思而行。未曾想,今日朝會之上,皇上將之明宣諸臣,顯見得是聖意已決,要說服皇上收回成命怕也難了。嚴某思慮再三,草擬兩條補救之法,卻不知海瑞所議是否出於子實兄之命,忝為同僚,嵩不敢自專擅斷,是以才冒昧前來,征詢子實兄的意見。既然子實兄毫不知情,那就更要請教了。”
李春芳雖然仍在生氣,但首輔之請,他也不好推辭,便將語氣緩和了下來:“請指教。”
嚴嵩的建議有兩條,一是逢三、六、九大朝之日,由內閣輔臣奏報近期政務處置情況;二是內閣與六科給事中會揖(明製: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六科給事中都要到內閣和閣員作揖見麵,稱為“會揖”,相當於一個互通聲氣的見麵會)之時,辦公廳諸臣也應到會與聞。
這兩條建議看似很簡單,意義卻很不尋常,第一條等若綁住了內閣的手腳;第二條則是讓辦公廳連六部部事及至監督六部的六科廊也一並監督了去,內閣要背著皇上搞什麼小動作,也逃不過辦公廳諸臣的耳目。
身在內閣機樞重地多年,李春芳能體會到嚴嵩的用意是向皇上表明自己絕無竊權自專之心。但嚴嵩如此謹慎小心,更讓他覺得增加閣權一事非同小可,便借口有事要與兵部商議,離開了內閣,隨便去兵部衙門轉了轉,就來到了夏言的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