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至公無私(2 / 2)

說著說著,夏言激動地站了起來,聲調也提高了:“以孝宗弘治皇帝之賢明,仍寵信靠講佛法幸進的閹寺李廣;以當今聖上之睿智,亦不免有閹奴虐打朝廷命官之事,若日後我大明出一位如武宗正德先帝那樣的玩樂天子,荒嬉享樂,不理國政,將政事都委於閹奴,勢必還會如當年劉瑾一樣,部院司寺的題本、封疆大吏的奏折,門人清客可以代為批答;厚顏無恥的小人、貪得無厭的墨吏,可以隨意封官鬻爵,將國家律法、朝廷名器踐踏無餘。是故大弊不革,就算死了一個王振還會再出一個王振,誅了一個劉瑾還會再出一個劉瑾!我大明何以江山永固、皇圖昌盛?”

李春芳歎道:“公謹兄,你所論的這些可都是君道,君道可不是我們這些臣子所能論的……”

夏言一哂:“君為臣綱,君道不正,臣道何以能正?君臣合道,上下一心,朝政自然就能清明,國勢自然就能強盛。反之,則會政事糜爛,綱法名器不具,國家衰敗覆亡也就時日無多了!”

見夏言如此慷慨激昂,李春芳仿佛又看到了當日那位位列朝堂、指點江山的內閣首輔,不由得搖頭笑道:“公謹兄,你是真這麼想,還是在和我打哈哈?”

夏言一愣:“打哈哈?什麼打哈哈?”

“那個海瑞呈上那道《請抑內官重閣責疏》,朝野上下皆以為是貴門生高拱所指使。對於抑內官、裁東廠之議,朝野士林無不拍手稱快,誰也不會公開上疏反對;而重閣責之議,可就難說了。”李春芳低聲說:“嚴分宜那個老賊尚且那樣誠惶誠恐,玩那樣畏懼退避的把戲,若換做是你公謹兄,就更成為眾矢之的,日後何以能重入內閣、執掌權樞?”

李春芳所言並非杞人憂天,明太祖朱元璋廢除宰相之製,集相權於皇權已近兩百年,君父親操權柄、乾綱獨斷已成為天下人的共識,更被朝臣士子視為理所當然,無論是內閣擬票,還是司禮監批紅,說穿了都隻不過是代替皇帝行使皇權而已。因此,無論是權閹專政,還是權相柄國,都不能見容於朝野清議,勢必要招致一幫恪守國朝禮法、祖宗規製的清流官員的抵製和抨擊。比如嘉靖初年,內閣首輔楊廷和有擁戴當今聖上以外藩入繼大統的大功,成為說一不二的顧命大臣,盡管他一心效法古之聖賢,任法不任智,任公不任私,廢寢忘食,一心為公,卻還是遭到了那幫理學之士的交章彈劾,更何況夏言當初就因過於剛直且自負驕橫,受到了朝野上下頗多非議,若是日後複出,難免會遭人詬病,認為他早就圖謀專權擅政了。

夏言聞言卻啞然失笑:“我如今已是年過六十的人了,遊宦三十多年,曆經正德、嘉靖兩朝,見過了多少朝廷變故,勝殘去殺的人事代謝看也早就看膩了。別的不說,在我之前,我朝就出了楊廷和、蔣冕、毛紀、費宏、楊一淸、張璁、翟鑾、方獻夫、李時、顧鼎臣十位首輔,長則數年,短則旬月,除了嘉靖十七年卒於任上的李時之外,皆遭罷黜,鬱鬱而亡,可有能善終者嗎?如今皇上許我以內閣大學士職銜退閣休養,已是天恩浩蕩,豈敢再做出世之想?過些時日,我便要拜疏求去,辭闕歸裏了。”

李春芳笑道:“嚴分宜那個老賊這麼說,如今你公謹兄也這麼說,還是畏懼人言啊!”

“生逢盛世,得遇明君,做一鄉村野老,優遊林下,有泉石伴桑榆晚景,又何樂而不為?何況,”夏言將目光透過窗欞,投向了悠遠的碧空,感慨地說:“皇上聖明,睿智天縱,順應臣心民瘼,革除內宦幹政之大弊,此乃我大明家國社稷之幸、百官萬民之福!與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比,與我大明之天下蒼生相比,我個人之進退出處,孰與輕重?”

李春芳愣了半晌,起身向夏言深深地做了一個長揖:“至公無私,國朝無出夏公謹之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