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臉上的笑容斂了,歎道:“伯駿兄,我知你愛才心切,我又何嚐不知道徐海確是難得的水戰之才?可你也知道,各船的管帶都是正五品千戶的官缺,他畢竟出身不好,驟然升此高位,難免招人非議……”
汪宗瀚默然了。他也知道,若論愛才,戚繼光不在他之下,昔日在營團軍之時,但凡有可用之人,不論出身便極力舉薦,委以重任。但如今自己獨掌一軍,行事難免就要更謹慎一些;而且,誠如戚繼光方才所言,那個徐海確實出身不好……
東海艦隊上上下下都知道,前軍五船三隊一哨的哨長徐海早年當過和尚,後來又投身海商,當過海盜;而且,據說還曾在倭寇那邊待過不短的一段時日。一年之前,他帶著二百多名同樣出身海盜的青壯前來東海艦隊投軍,就老老實實交代了自己往日的經曆,是以直到如今,軍中袍澤還多以“徐和尚”相稱。
戚繼光掌兵,一向隻喜歡用老實可靠的農家子弟,連那些遊手好閑的市井遊民都不願收,更不用說如徐海這樣經曆複雜、江湖習氣很重的人。隻是,一來徐海持有督辦海市欽使高拱高大人的信,高拱是他的老上司,又與他私交甚篤,不好駁了高拱的麵子;二來東海艦隊草創,正是用人之際,尤其是急需熟悉海情倭情之人,這才勉強接受了他們。不過,從一開始,戚繼光就看徐海不順眼,處處提防不說,還有意壓製——論說徐海帶了二百餘人來投軍,即便不能任個正六品的百戶,也該給個正八品的隊官,可戚繼光卻隻讓他當了個兵頭將尾的哨官;其後徐海在巡防船隊掃蕩沿海諸島倭寇之時屢立戰功,戚繼光也隻循例賞他銀子,隻字不提官秩晉升一事。與徐海同來的其他人,包括軍中其他拋棄了固有成見的將佐兵士都為他抱不平,徐海自己卻毫無怨言。
汪宗瀚原本也看不起出身海盜之人,可這些事使他覺得此子胸有溝壑,深藏不露,非是池中之物,加之他任隨營講武堂總教習,徐海曾奉命入隨營講武堂輪訓進修,他留心考察徐海的課業,發現徐海操舟使炮無一不能,於水戰之法也頗為精通,還善於帶兵,不但在本哨弟兄中威望頗高,就連與他同來投軍,卻被編入其他隊哨的兵士也對他言聽計從,實屬不可多得的將才,便多次向戚繼光提說要留意栽培、提攜徐海。但與今日一樣,每次都被戚繼光以同樣的理由搪塞過去。汪宗瀚本人也是世襲軍戶出身,十分清楚軍中門戶之見的陋習,也不好為此跟主將爭執,卻還是一有機會就重提舊話,希望能說服戚繼光。
沉默了一會兒,汪宗瀚鼓足勇氣對戚繼光說:“元敬,軍中以你為長,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你我有過命的交情,我心裏有話也不願瞞你。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如今眼瞅著我軍就要打仗了,如徐海這樣的將才實在難得,且他積累的軍功也在軍中當屬一等,我等為將者視而不見,難免有失公允……”
見戚繼光沉默不語,他又懇切地說:“前些年國朝厲行海禁之策,許多良民百姓多為生活所迫,不得已下海為盜。如今他們既已幡然悔悟,願為朝廷效力,我們便不能揪著他們昔日的過錯不放,卻對他們的功績視而不見,這樣會寒了他們的心的。”
戚繼光歎了口氣:“伯駿兄,繼光又何嚐不明白‘三軍易得,一將難求’的道理,惟是海寇之人多有桀驁不訓、匪性難改者,難免日後有降而複叛之虞……”
見汪宗瀚將臉色沉了下來,戚繼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不該在曾附逆叛亂的汪宗瀚麵前提到“降”、“叛”這樣的字眼,忙又改口說道:“這樣吧,剿倭之戰他若還能奮勇爭先,殺賊報國,戰後敘功之時,為他好好記上一筆,如此便能堵住兵部武選司那些老爺們的嘴。”
汪宗瀚這才稍微緩和了麵容:“是這個話!到時候還煩請你給京裏的高大人、楊大人寫封信,高大人如今是天子近臣,說句話大概比什麼尚書、侍郎都管用;楊大人出掌營團軍之前,在兵部任職多年,武選司的那些老爺們怎麼也得念在昔日香火情分上,賣幾分麵子給他。有他二人幫著說話,就不怕有人從中作梗。”
汪宗瀚走後,戚繼光苦笑一聲:我又何嚐不想把他這樣的將才留在軍中啊!可是我能留得住他嗎?
想到這裏,戚繼光情不自禁地伸手到胸前,摸了摸自京師覲見皇上之後,便一直揣在懷裏的一件東西,揚聲對帳外喊道:“來人,傳前軍五船二營一隊一哨哨長徐海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