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皇帝有信仰宗教的傳統,明朝的官員就有抗諫君父做一名無神論者的傳統。別人不說,當年嘉靖崇信道教,迷戀方術以求長生不老,招致多少官員的抗議,其中太仆寺卿楊最上疏,率直諫陳:“不期仙而自仙,不期壽而自壽”之道,在“端拱穆清,恭默思道,不近聲色,保複元陽”,揭露了嘉靖縱欲無度、妄求長生的醜陋嘴臉,竟被惱羞成怒的嘉靖廷杖之後打入鎮撫司詔獄致死,仍不能平息朝臣勸諫之聲浪。這下好了,皇上自嘉靖二十一年幡然悔悟,不再崇信道教迷戀方術了,卻突然又對番僧大感興趣,不但禮遇有加,還要專程派出一品大員不遠萬裏把他們迎接至京師恩賞冊封。滿朝文武若是聽聞這個消息,不炸了鍋才怪呢!
想了半天,朱厚熜也沒有什麼好主意,就擺了擺手,說:“外麵的那些臣子要鬧,就讓外麵的臣子去對付!待會你把高拱和嚴世蕃給朕叫進來,讓他們給朕出個主意就是了。咱們還是議咱們的大事。朕以為,為要表示朝廷重視,特命迎候大使最好還是一正一副較為適宜,以夏言為正使,副使也該找個合適的人選。適才說到湖廣,朕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你道是誰?”
呂芳猜測著說:“主子說的可是那個海瑞?”
同時,呂芳的心裏略微泛起了一絲不快:主子還是太過偏愛那個海瑞啊!一兩年間就已經將他扶上了湖廣巡按的位子,雖說還隻是個七品官,卻主管一省之風憲吏治與刑事讞獄,大事奏報朝廷,小事即時決斷,開府建衙,是為按台,與正三品的巡撫之撫台、學政之學台並稱一省三台長官,分庭抗禮,事權甚至還在學政之上,幾與巡撫無異,二十郎當歲的年輕人能居此高位,已是國朝罕有之異數。再讓他參與迎接烏斯藏黃教僧侶進京朝覲,辦成了這件事,一應有功之臣肯定還要升官。此人天生就是一大怪人,又鄙視宮裏的人,讓他升任顯官要職,隻怕非是宮人之福啊……
“非也,非也!”朱厚熜搖頭歎息道:“海瑞那頭倔驢子,不但幹不了這樣的差事,肯定還要上疏抗諫,給朕惹麻煩。他既然不開竅又不識抬舉,朕又何必牛不喝水強按著頭,非要把這注定要名標青史的天大功勞硬塞給他?”
皇上既然有興趣讓他去猜,應該是他也十分熟悉之人。可是,除了海瑞,呂芳就猜不到是誰了,莫非是那個嚴嵩的親信,新任湖廣巡撫的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高耀?可他身為一省之巡撫,怎麼可能撇下手頭的政事,遠天遠地跑去當個迎客副使?難道說主子對他政績不滿,要趁機換馬?聞說那個高耀在湖廣巡撫任上幹的還不錯啊……
他還沒有想停當,就聽到朱厚熜笑道:“看來你是猜不到的,朕所說的那個人,便是那個活寶王爺阿寶啊!”
呂芳這才明白,原來皇上想到的,不是湖廣的哪位官員,而是如今碩果僅存的榮親王朱厚溜,便是那位江南叛亂之時,不遠千裏逃到京師報訊的寶王爺!
每次想到那位榮王千歲阿寶,呂芳既覺得好笑又感到匪夷所思。說他精明吧,他總是幹一些讓人覺得啼笑皆非的事情,加之為人貪財好貨幾成錢癆,得了個“寶王爺”的綽號,可他當麵被人以之相稱也不動怒,甚至自己還以之為榮;說他糊塗吧,偏偏他又能在江南叛亂那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站穩了立場,不遠千裏逃到京師報訊。那麼大的一場驚天動地、血雨腥風的江南內亂之後,太祖高皇帝的龍子鳳孫們都被皇上毫不留情地流放到了海外,天家枝葉被剪除了個七零八落,終日看似懵懵懂懂的阿寶不但毫發無損,反而因為報訊有功,被皇上特下恩旨,由郡王晉封為親王,成為目前除了皇上的太子和兩位龍子裕王、信王之外,朱家皇室唯一的一位親王。這且不說,他向皇上抱怨原分封給自己的藩國湖廣常德府土地貧瘠,且毗鄰崇山峻嶺,時常有山賊匪類作亂,懇請皇上將他改適異地。皇上立刻就準了他的奏,許他在湖廣一省任意擇地另建藩邸,且不再受郡王非經請旨不得離開藩國的祖宗家法限製,在湖廣一省隨意通行,隻要不出省,各地官府不得阻攔,成了自成祖文皇帝削藩之後,獨享自由的第一位天湟貴胄。
不過,這位寶王爺終究還是不成器,幹的那些事實在太不象話,派駐江南的錦衣衛密探多有奏報,令呂芳覽之不勝駭然之至。隻是呂芳考慮到主子煩心事已經夠多了,不宜再動肝火,加之榮王是如今碩果僅存的藩王,為了成全主子聖名,不讓千秋萬代後世之人說主子不顧天家親親之誼,盡數屠戮皇室宗親,才冒死將那些事情壓著不報告給朱厚熜。但無論如何,再對那位荒唐王爺委以重任就實在有些不太妥當……
想到這裏,呂芳大著膽子說:“請主子恕奴婢多嘴,榮王千歲身為天湟貴胄,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規矩,凡文武百官見藩王宗室,一律以臣禮事之,一品大員也概莫能外。奴婢愚以為,以他為副使似乎有些不妥;而夏老先生何等人物,是斷然不會願意曲居其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