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夏夜訪友(2 / 2)

但是,京官可以這樣,各地州官縣令這樣的牧民之官卻不能如此,因為他們既要治政一方、處理刑獄,又要督促農耕、征徼賦稅,都是些既麻煩又瑣碎的事兒,萬萬不能隨意離開。加之時逢夏至,督促治下百姓夏收夏種的責任十分繁重,緊接著還要催收當年夏賦,蘇州的賦稅比其他州府高出數倍,昆山又是蘇州治下第一等富庶縣份,可以說昆山一縣的賦稅能否如數征繳,不但關係到蘇州府,甚至關係到整個南直隸能否完成今夏的賦稅征收任務,進而影響南直隸通省官員的考績。在這個時候,身為昆山正堂的張居正告假還鄉,往輕裏說是不識大體不顧大局,往重裏說那就是故意撂挑子拆台了。南直隸巡撫衙門原本不打算同意他告假還鄉,好在張居正雖說是灰溜溜地離開翰林院被外放知縣,但他畢竟是內閣學士,又兼著吏部左侍郎的徐階的記名弟子,南直隸巡撫衙門也不敢不給徐閣老麵子,才勉強同意給假,掛出憲牌由昆山縣丞署理知縣。這樣一來二去,就耽擱了半月有餘,直到五月中旬,張居正才得以啟程,一路跋涉回到荊州,卻在老家隻待了不足十天,就冒著酷暑匆匆趕到了湖廣首府武昌,專程來見海瑞。

那位應門的老差役問道:“請問這位先生可是位官家老爺?”

張居正一愣,真不曉得海瑞坐堂掌印的湖廣巡按禦史衙門還有這樣的規矩,來客還要先查問有無官職!莫非海瑞如今開府建衙,執掌一省風憲糾劾大權,竟有如此大的官威不成?

明朝省級衙門,不但有都指揮使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這“三司”衙門,在三司之上還有“三台”,即號稱“撫台”的巡撫,號稱“學台”的學政和號稱“按台”的巡按。其中,主管一省民政的巡撫衙門和主管教育科舉的學政衙門都是正三品,惟有主管糾察劾舉的巡按衙門品秩並不固定,而是根據開府建衙的巡按禦史本人官階而定——若出巡本省的監察禦史掛了左右副都禦史銜,那麼巡按禦史衙門就是正三品;若隻掛了左右僉都禦史銜,那麼巡按禦史衙門就是正四品,而巡按湖廣的海瑞剛剛被擢升為正六品監察禦史,因此,湖廣巡按禦史衙門隻是個正六品衙門。但無論何等品秩,職權都是一樣,因此,對於位卑權重的海瑞,湖廣通省官員,乃至掛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銜的巡撫高耀都不敢等閑視之。

盡管張居正心中隱隱有些不快,但他自幼受孔孟聖賢教誨,暗室欺心尚且不可,更不用說是信口開河地大放厥詞,因此也就老老實實地說:“忝列朝班,是為七品小縣。”

按說區區一個七品官員,放在州縣還算是個老爺,但在一省之首府,尤其是在巡按禦史衙門這樣的上司衙門的差役眼中,根本就算不上什麼,但那位老差役倒是一點也沒有公門中人通常都有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忙客氣地給張居正低頭拱手行了個禮,說:“哦,原來是張大縣老爺,小的給您請安了。”

接著,那位老差役又說:“真是對不住張大縣老爺,這個時辰衙門裏都下了值,張大老爺若是有事,明日請早。”

“我知道衙門已下了值。我說了是來拜訪你們按台大人的,他不就是住在你衙門的後堂嗎?”

大明官場的規矩,所有開府建衙的正堂官員都一律住在衙門裏。當然,另覓住處金屋藏嬌或派做別的用場也是常有之事。不過,海瑞不但沒有另建私宅,還在衙門後院開辟菜圃種植菜蔬供日常食用。身為一省三台長官,竟如此儉省,早就在江南官場傳為笑談,時人多奇之,都視他為官場怪人。

“回張大縣老爺的話,我們海大人早有吩咐,不是衙門理政的時辰,來訪之人若有官身,恕不接待。”

張居正又是一愣:“這是什麼話?莫非我是百姓,倒可以登堂入室了?”

“張大縣老爺說的沒錯。”那位老差役苦笑著說:“我們海老爺一到任就定下了規矩,百姓喊冤告狀,無論何時都可以進來。哪怕他已經睡下來,也要即時就叫醒他接狀。可是,官員一概不接待。你張大縣老爺若有公事,明日請到衙門裏談。若是私事,我們海老爺早就說過,他與湖廣通省官員無私事可言……”

張居正聽得目瞪口呆:民可官不可,這是哪門子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