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無聲對抗(1 / 2)

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數不清的大旗在雨後濕潤的風中飛卷,兩軍在相隔百步的距離停住。都是百煉成鋼百戰餘生的精銳之師,即便是在泥濘的草地上頂著風雨艱難地跋涉了那麼久,站定的時候,每個人都沒有一絲的喘息聲,隊列仿佛校閱般筆直。

自1424年明成祖朱棣死於第五次北伐歸途之後,明朝軍隊已經整整一百二十五年不曾如此深入蒙古草原的腹地。韃靼兵士們死死地瞪著對麵那些甲胄鮮亮的明朝軍卒,他們的祖輩多半曾在一百多年前那五次震驚整個草原的戰爭中出陣,自己的兄弟袍澤更有不少葬身於五年前的北京城下,如今見到仇敵,心中不禁湧起了強烈的恨意,手也不禁搭在了腰間的刀柄之上。

明軍將士們心中更是充滿了仇恨而又十分緊張。麵對著對麵浮雲一樣的上千麵大旗下,那遮連天日的戰馬在韃靼騎兵的駕馭下仍不安地打著響鼻抖動著鬃毛,仿佛隨時會以山崩地裂的架勢發起排山倒海的衝鋒,即便是被時人公認為“天下第一強兵”的第一軍將士也不免有一絲驚懼,盡管手心已滲出了汗水,卻將手中的鋼槍握得更緊,大部分人的手更不由自主地搭在了腰間那一排手榴彈的木柄之上。

兩支大軍沉默地對視著,以無比強大的敵意和仇恨凝聚成更無比強大的精神力無聲地抗衡著,凝重的氣氛仿佛一塊重逾千鈞的鐵板自茫茫蒼穹俯壓下來,籠罩著茫茫的草原,凸顯得死一般的寂靜。這種無聲的壓力,足以使任何一個正常的人崩潰。幸好,每一名對壘的將士都已經不再是單個的個體,而是將自己融入到了己方陣營這個強大的集體之中,憑借著集體的力量,與對麵的敵人進行著無聲的對抗,努力不使自己被敵人壓跨,更努力地想壓跨敵人。

俞大猷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幹,夾馬的雙腿也在不知不覺中抽搐著。看著對麵沉默的敵人,他不由得再一次回想起曾參加過的北京保衛戰中最為慘烈的德勝門一役,如同這五年來無數次將他從沉睡中猛然驚醒的情形一樣,當時的場景又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韃靼救援部隊發出狼一般的嚎叫衝向他的堅壁陣,無數的戰馬、兵士帶著義無返顧之勢重重地撞擊在如同森林一般茂密的丈二長槍之上,倒下一個又有一個撲上來,人人都不畏懼死亡……

盡管那些人是明軍的死敵,但作為一個職業軍人,俞大猷十分欣賞並且尊重他們。但要說是因為對麵的這些敵人讓他緊張不安,就不免小覷了這位已被公認為明軍第一流的大將之才。身經百戰的他早已淡漠了死生,更因深受浩蕩天恩,他隨時都準備為皇上盡忠、為朝廷效死。可是,正因為他深受浩蕩天恩,此刻就無法抑製胸腔中的那顆心“嘭嘭嘭”地跳個不停--那個與他在淮揚酒家對酌,替他贖回了家傳的龍泉寶劍,將他從賦閑待選的從六品副千戶一步拔擢為正五品統領,將一支從全國衛所抽調的數萬精銳士卒交由他執掌,對他恩同再造的皇上,如今就在他身後的那頂覆蓋著明黃色錦緞的乘輿之中!他可以死,聖駕若是有半點閃失……

俞大猷不敢繼續想下去了。

當日皇上定議要來草原參加韃靼部的那達慕大會,俞大猷也與眾人一樣,堅決反對,力諫不可;五軍都督府大都督、禁軍司令、太師英國公張茂和內閣次輔李春芳都表示願意代聖駕赴蒙古。無奈聖意已決,還欽點他率第一軍隨行護駕,這是何等的榮耀,又是何等的重任。盡管禁軍第二軍、第三軍十萬之眾仍駐紮在兩百裏之外的大同,隨時待命;盡管他自認為自己麾下的第一軍不輸於任何一支軍隊,可畢竟,聖駕就在軍中,一旦有失,無異於天塌地陷,別說是誅了他俞大猷的九族,就算是以第一軍六萬將士的性命,也難恕大罪於萬一……

就在俞大猷越想越緊張,隻覺得自己的那顆心眼看就要跳到嗓子眼裏。這個時候,他身後的乘輿之中響起一聲長長的哈欠,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裏麵飄了出來:“誌輔,蠻無聊的,讓弟兄們唱個歌來解解悶吧!”

“皇上……”俞大猷突然輕鬆了下來,笑了:“皇上想聽什麼歌?”

朱厚熜說:“廢話!這麼莊重的場合,勢必要載諸史冊,當然是要唱軍歌的了!”

“啟奏皇上,微臣倒有個建議,不如改唱禦製的《精忠報國》吧!軍中將士都喜歡這首歌,每天上下操和開飯之時都要唱的。”

俞大猷說的不錯,朱厚熜雖說把高拱選的那首《國風》欽定為大明軍歌,卻總覺得那首歌太過文氣,軍中那些不通文墨的將士們也多有同感。一次閱武完畢,興之所致,朱厚熜提出要與將士們同飲共食,並提議軍中每天上下操和開飯之前都唱歌助興,激勵士氣;他本人還即興唱了那首《精忠報國》作為典範。盡管此舉立刻遭到了隨行文武重臣的勸諫,隨即還有不少朝臣上疏抗諫,極言“九五之尊豈能做俳優之事”,等若公開指責他的舉止有失人主威儀,但那首《精忠報國》曲調激越、歌詞典雅,加之歌中所唱的又是軍中人盡皆知的宋朝名將嶽飛嶽武穆,立刻就在大明各處軍營傳唱開來,成為全軍將士最喜歡的歌曲,每天都要唱上十遍八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