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叫羅龍文,徽州人氏,出身豪富之家,還有舉人功名在身。前年應試不第之後,就不想再進科場受那文戰之苦,東遊西逛了一年多之後,終於托門子找到了時任山東道禦史兼萊州知府的同鄉胡宗憲,求他寫了一封薦書,想投到胡宗憲的恩師、當朝首輔嚴嵩的門下謀個出身。
明朝銓選官員製度,舉人也可做官,不想再應試,就在吏部記名候缺,如果運氣夠好,等個十年八載,總能得到一個從九品的教喻或正九品的主簿,一輩子兢兢業業,見上司就磕頭,遇麻煩就躲開,到老大概也能混個正八品的縣丞榮歸故裏。但羅龍文自持身懷屠龍之術,科場蹉跌也隻當是考官無眼,不識他這經天緯地的大才,當然看不上那麼螢火蟲大的前程,就挖空心思想要走一條終南捷徑,先入嚴嵩幕中為客卿,攀上了當朝首輔,還怕日後不能青雲直上、飛黃騰達?
羅龍文不愧是全民皆商的徽州人氏,如意算盤倒是打得很精,可惜的是,他的運氣並不好,千裏迢迢又殺回京師,嚴世蕃已隨同聖駕巡幸邊鎮;嚴嵩又受命輔佐太子監國,天天在內閣值守,十天半月也難得回上一次家--即便回家,就憑胡宗憲那既是門生後輩,又是四品小官的一紙薦書,怎麼可能見得到日理萬機的內閣首輔?!
得虧羅龍文對自己的信心頗足,決心一定,就鍥而不舍,憑著自家那金山一般的家產,拚命地托門子,銀子水潑似的花出去,終於結識了嚴府的管家嚴福。前日聽說嚴世蕃已經隨聖駕回京,趕緊又送上了一千兩銀子,嚴福答應把他的事情轉告嚴世蕃。兩人約好今日見麵,細細商量此事。
因此,聽嚴福提及嚴世蕃,羅龍文忙問道:“啊,原來大人今日回府,不知小弟之事可有眉目?”
“這個嘛……”嚴福隻說了個開頭,卻不往下說,就勢坐下,提起了茶壺準備給自己斟杯茶。
羅龍文在江南遊蕩之時,三教九流結交了不少,也與公門中人、官員仆役打過許多交道,嚴福的做派早就在他的預料之中,慌忙站了起來,從嚴福的手裏奪過茶壺:“怎敢勞煩兄台親自動手。”給嚴福倒了杯茶,卻不急著遞給嚴福,而是放在條盤上,蓋上蓋碗,這才雙手遞了上去。
這可不是簡單的禮儀,就在把茶碗放在條盤上的同時,一張銀票已經悄然墊在了茶碗下。
嚴嵩不但是正經的進士出身,還是國朝有名的詩文大家,所以嚴家一向以書香門第自詡,嚴福以前也被逼著讀過兩天書,天生就對讀書人有種敬畏之感,加之端起茶碗,一眼就瞥見那張銀票上赫然寫著“憑票即兌庫平銀壹仟兩”,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羅老弟到底是個讀書人啊!這麼知書達禮……”悄無聲息地將銀票納入懷中,然後說:“實不相瞞,你羅老弟的事情,老哥我還未曾對我們家老爺說起。”
羅龍文不動聲色地問道:“兄台是覺得小弟的誠意還不夠?”
嚴福咧著嘴笑了:“你羅老弟也不是外人,我就實話對你說吧。你為辦那麼大點的事情,在老哥身上都花了兩三千兩銀子,還有你孝敬我們家的那一千畝上好良田,少說也能值四五萬兩銀子,就是放在今日的京城來看,這個數目也夠意思了,旁人求個巡撫總兵,也不過這個價碼。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著那個人的薦書來找我們家老爺辦事啊!”
“哦?”羅龍文沒想到是這樣,忙說:“願聞其詳。”
嚴福摩挲著嘴角的那顆朱砂痣,說:“要說你羅老弟的事情,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吏部那邊有我們家小姐的老公公歐陽太老爺當家,舉薦個把人做個知府縣令,我們家太老爺和老爺一句話的事兒!隻是我們家太老爺要幫著萬歲爺料理大明朝的事兒,哪裏有功夫去管這些小事?這些年裏,府裏的事都是老爺說了算,你的事還得他點頭才行。可你求的那個胡宗憲,簡直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逢年過節來走動,從來都是空著手直出直入。象他這樣的人,我們家老爺的哪隻法眼裏能容得下他?不過是礙於畢竟是自家人,太老爺又喜歡他,我們家老爺才一直沒有跟他為難。你說,你的薦書,我敢呈給我們家老爺嗎?辦不成事不說,還讓我們家老爺以為你是跟他胡宗憲一樣的貨色,反倒斷送了你老弟的大好前程!”
“這個……”羅龍文為難地說:“可若是沒有胡府台的一紙薦書,嚴大人會準許我進府?嚴閣老會拿我當自己人,抬舉我為朝廷效力?”
嚴福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容:“你羅老弟是舉人大老爺,在我們這些老百姓的眼裏那可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怎麼連看人下菜碟的道理也不懂?這些年裏,我跟著我們家老爺辦事,可學到了不少門道,求人辦事當然要孝敬開道,銀錢鋪路,可這裏頭的學問大了,不是隨便塞上幾張銀票幾張房產田契就能辦得成的。比如說,有人裝出一副假道學的喬模樣,不愛那些黃白之物,你就是捧一座金山銀山到他的麵前,他連眼皮也不抬一抬。可是,你三錢不值兩錢地在琉璃廠淘上一兩件誰知道是真是假的古董字畫,他當即兩眼就發亮,你想要辦什麼事情,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一句話,燒香要找對廟門,送禮得要投其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