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知道羅龍文指的是孫子嚴紹庭恩蔭為錦衣衛百戶一事,歎道:“東樓此行出力甚多,得領聖恩進秩兩級,倒也罷了。惟是老朽並無寸功,辱蒙頒賜加祿及恩蔭劣孫,實在受之有愧,更深恐招致朝野非議。奈何再三懇辭,皇上終是不允。此固人君之浩蕩天恩,為人臣者卻不免有愧於心……”
羅龍文熱烈地反駁道:“小侄要鬥膽駁世伯一句,皇上巡幸邊鎮、校閱六軍,其後又以萬乘之尊巡幸草原,招撫蒙元諸部,北虜順應天心,俯首稱臣,此乃我大明開國兩百年之一大盛事,誠為人君威加四海,仁服天下之巍巍聖德所致使,然則內無世伯慷慨任事,輔佐尚在幼衝之年的儲君調和陰陽、料理國事;外無世兄不避斧鉞,時刻隨侍聖駕左右以谘顧問,千秋之業、萬世之功能否奏成,尚未可知矣!再者,皇上天聰明敏,慧眼識英,怎能一任紹庭世侄這等忠勤敏達之英才俊傑久藏於草莽之間,而不從速羅致於朝堂之上為家國社稷效力?”
嚴嵩淡淡一笑,顯然是對於羅龍文這樣不遺餘力的吹捧毫不在意,更不想再聽這些了無新意的阿諛之辭,便轉移了話題,問道:“那麼,你對楊繼盛上疏被貶謫一事怎麼看?”
楊繼盛何許人也?嘉靖二十六年的新科進士,卻在瓊林宴上向皇上進獻了一副《流民圖》,揭發山東萊州官府隱瞞上年水災災情,以致餓死治下眾多百姓之事,皇上震驚不已,拂袖而去,司禮監首席秉筆兼提督東廠太監黃錦為給皇上出氣,指使提刑司太監把他暴打一頓,連腿都打折了,引起了參加瓊林宴的新科進士們的不滿,險些釀成一場大亂子。隨後朝廷經過調查,楊繼盛的陳奏屬實,皇上親自向他作揖賠罪,把他的科名從三甲一百三十五名提到了二甲四十六名,賜進士出身,授禮部觀政。而山東官場則被一鍋給端了--正四品萊州知府和兩個縣令在當地淩遲;山東巡撫、布政使、巡按禦史和其他涉案官員顯戮棄市;都察院山東道監察禦史流三千裏;山東通省其他官員一律降兩級留用,罰俸半年。一個新科進士,甫入官場就掀起如許軒然大波,朝野上下都為之嘖嘖稱奇,在慨歎聖明君父從諫如流的同時,都對這個楊繼盛的膽量和風骨欽佩不已。
這一次皇上巡幸草原,招撫蒙元諸部,普天同慶,百官萬民歡呼雀躍,都認為困擾國朝近兩百年的北虜邊患有望根除,惟獨楊繼盛上了一道疏,極言華夷之大防,說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夷狄之人最是奸狡凶頑,斷不可信其誠心歸順;甚至質疑國朝奉行已久的開設馬市羈縻四夷的國策,說了許多諸如“互市市馬者,和親別名也。虜蹂躪我陵寢、殺戮我赤子,而先之以和,忘天下之大仇”;“以天朝堂堂而與‘犬羊’互市,冠履倒置,損國家之威望,失天下之大信,墮四方豪傑報效國家之大誌”;“在我以為羈縻,在彼焉知非是欺我矣?”等等過激的話,並根據自己的想法,提出了禁馬市、修武備、固邊防、絕外患等治邊之策。
曆來據有中原者,北夷之禍便是心腹大患,自秦築長城以來,言邊事者多以北方為主,國朝也概莫能外。明太祖朱元璋定鼎之初,就曾對中山靖王徐達說“縱其北歸,不必窮兵追之。但於其出塞之後,即固守邊疆,防其侵犯耳。”這才有了明朝設邊鎮、建衛所、開屯田、創開中(鹽法的一種措施,鼓勵商人納糧於邊境換取鹽引)等治邊之策。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以天子守邊,北方邊境危機越發顯得重要,故有五次北征之舉,但其基本邊務政策,還是以保境安民為主,允許蒙古各部納貢、互市。太、成兩祖以降,曆代皇帝都奉行惟謹。
馬市可以互通有無,符合漢蒙兩族人民的根本需要。隨著時間的推移,貿易數量有增無減,規模不斷擴大。但是,日子一久,也暴露出了不少弊端:比如,蒙古各部不斷提高馬價,以劣馬充好好,或強行搭配出售;各部酋首則對饋贈的要求越來越高,需索無度,國家財政日漸有不堪重負之感。而明朝這邊商民也貪圖厚利,擅自抬高貨價,以次充好,邊鎮官吏也趁機克扣勒索,兩族因貿易引起的糾紛和摩擦時有發生,經常由小摩擦發展成大的武裝衝突。
對於蒙古各部,明朝手中的製約武器是停止互市,但停止互市,要有足夠強大的武力做後盾,這是承平日久的邊鎮駐軍所不能勝任的;而且邊境不穩,邊鎮主軍和各省客軍常年疲於應付,不但耗費了巨額軍費開支,更不利於整軍備武。而明朝停止互市之後,蒙古各部就以武裝掠奪為報複手段,但武裝掠奪的代價很大,也不能滿足各部真正的需要,戰爭的結果是兩敗俱傷。因此一段時間的戰爭之後,接著又重新要求開市。從宣德之後至嘉靖之前的一百多年,曆代都是如此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