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人之心(1 / 2)

嚴嵩微微頜首,接著問道:“有人說,他上這道疏,是受華亭(指徐階。徐階是鬆江府華亭人,以地名為代稱是當時的習慣,類似於將嚴嵩稱為分宜,不涉及褒揚或貶低之意)所使,你怎麼看?”

羅龍文不假思索地說:“回世伯的話,依小侄看來,斷無這種可能。”

嚴嵩不動聲色地說:“此次皇上遍賞群臣,內閣四位閣員之中,老朽恩蔭一孫;李閣老晉秩少傅、蔭一子;馬閣老晉秩太子少師、蔭一子,惟獨華亭隻加父蔭(功臣恩蔭的一種,追贈官員已故的父親一定官職),顯然較之老朽與李、馬兩位閣老菲薄了許多。朝野上下對此議論紛紛,他心懷定會不滿,指使門生疏論邊事之成敗得失,也在情理之中。你何以能斷言並無這種可能?”

“回世伯的話,小侄所據有三。”

“願聞其詳。”

羅龍文說:“其一,此次皇上巡幸邊鎮及草原,宣我大明國威,招撫北虜諸部,內閣諸人之中,李閣老、馬閣老一個參讚軍機,一個督辦糧秣,都有大功於社稷;世伯居中調度,更是功不可沒。惟有徐華亭並無寸功,皇上加其父蔭已屬浩蕩天恩,當然無法比類於世伯及其他幾位閣老或加官進秩,或恩蔭子孫,然則這正是皇上聖明天縱,賞罰分明。他心中縱然有所不滿,也斷然不敢在這個時候觸皇上的黴頭,與世伯及其他幾位閣老爭一日之短長……”

議論國家大事與方才談詩論畫不同,嚴氏父子一個是內閣首輔,一個是天子近臣,羅龍文怎敢隨意在他們的麵前大放厥詞?所以他一邊說,一邊偷眼觀察嚴氏父子的反應,見兩人都是麵無表情地聽著自己說話,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心裏就沒了底,不敢再繼續往下說了。

嚴嵩微微一笑:“定生,禦前議事,皇上亦命群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今我等在家中閑談,則更要暢所欲言,這才是友朋相處之道,你但有所想,盡可道來,不必顧及許多。”

“謝世伯!”羅龍文這才繼續說道:“此二,徐華亭雖主二十三年會試大比,確可算是楊繼盛的座主,然則當年楊繼盛在瓊林宴上獻畫舉發山東萊州官府隱瞞水災不報以致餓死治下百姓一事,為閹寺所虐打,華亭並未及時施以援手,惟有國子監祭酒田仰田大人仗義直言,阻止閹寺逞凶肆虐,操行風骨高下立判,其後諸多進士將門生帖投於田大人門下,顯然是鄙夷徐華亭為人,不願以師禮待之。楊繼盛便是其中之一。既然如此,他又怎會為了徐華亭而怵逆聖意,上呈那道大逆不道的奏疏?”

當年瓊林宴上,放縱黃錦驅使閹寺毆打楊繼盛的人,不單是徐階一個,嚴嵩也曾助紂為虐,因此,聽羅龍文這麼說之後,嚴世蕃就把臉沉了下來,厲聲嗬斥道:“你懂什麼?當年楊繼盛弄出一個什麼狗屁《流民圖》,危言聳聽、誇大其辭,更將我大明太平盛世描述得暗無天日一般,把皇上都氣得不行,當場拂袖而去,這才有黃公公讓人打他之事。那種情勢之下,徐階那個滑頭怎敢幫他說話!”

羅龍文之所以這麼說,是知道嚴氏父子與徐階麵和而心不和,斷然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加之嘉靖二十六年那場朝局風波,嚴黨乘機攻訐前任首輔夏言的得力大將、內閣次輔李春芳薦人不當,任用私黨,禍國殃民,從夏黨手中奪去了山東、湖廣兩個省的巡撫之位,沉重地打擊了夏黨在朝中的勢力;其後有新任製科進士有名海瑞者上呈奏疏,請抑司禮監等宦官職權,加重內閣的事權,嚴嵩也是得益頗多,嚴世蕃也得以躋身禦前辦公廳,成為天子近臣,卻沒有想到這其中還另有玄機。此刻正在侃侃而談,卻遭到嚴世蕃的當頭棒喝,他的心中大為驚慌,實在不明白自己又怎麼得罪了這個喜怒無常的太歲。

羅龍文正在驚竦難安之間,卻聽到嚴嵩搖頭歎道:“楊繼盛甫入官場,行事莽撞、不知分寸倒是有的,但聖天子明見萬裏,早有諭旨:山東萊州百姓之災,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所謂人禍者,全是夏李用人失當之過。聖諭煌煌,楊繼盛便是有大功於社稷,你就不要再說他的不是了。”

嚴世蕃這才意識到,羅龍文並不知道當日詳情,父親也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畏懼中官,就打住話頭,對羅龍文說:“算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不說也罷,你且說說第三是什麼。”

“是。”羅龍文總算是鬆了口氣,繼續說道:“楊繼盛那種迂闊書生,表麵上一本正經,骨子裏的功名心比誰都重。且不說他並不想為徐華亭抱不平,即便想,那也隻是明裏的意思,暗裏卻是為了自己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