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出馬憲成話語之中的不滿,嚴嵩忙說:“馬閣老誤會了,誤會了!朝廷上下,誰不知道馬閣老精明強幹,治衙理事無一不精,仆豈敢輕慢於貴駕!不過,那個海瑞是個油鹽不進的官場野人,毫無感恩圖報之心。馬閣老或許不知道,他當年進國子監、入營團軍、敘功任知縣,乃至後來應試製科,都是呂公公一手操辦,這麼大的恩德,他說翻臉就翻臉,一封奏疏直指所有內官,且不顧內廷也有如呂公公那樣識大體、顧大局之人……”
聽嚴嵩如此不顧自己身為內閣輔弼重臣的氣度和風範,恣意攻訐一個品秩低自己許多的官員,馬憲成深為之不齒,而且海瑞畢竟是自己部衙職官,打狗還要看主人,嚴嵩的這些話讓他聽了很刺耳,不禁生出了護犢之心,便說:“元輔大人這話,下官可不敢苟同。海瑞那道疏論的是內宦幹政的製度,對事不對人,皇上明見萬裏,即時就準了他的奏;呂公公也有海納百川之雅量,自然也不會與他一般見識。年許之前,海瑞自湖廣巡按任上改調我戶部掌銅政,他的寡母和家眷還是呂公公派鎮撫司的人從瓊州接到南京來住的……”
嚴嵩似乎沒有聽出馬憲成的不滿,徑自繼續說道:“若隻是不知感恩圖報,隻是人品有差,也算不得什麼。惟是此人最是目無上憲,褻瀆綱常。在昆山任知縣期間,與省、府各級上司衙門關係鬧得很僵;巡按湖廣之時,又搞出一個什麼《巡按條例》,連各地官府每日供給他這個巡按禦史的飯食錢不能超過兩分銀子都堂而皇之的寫在上麵,好象我大明朝的官員,除了他一個,就再無清廉之人一樣。是以仆以為,你馬閣老雖是他的堂官,他也未必會賣你的賬啊!”
馬憲成冷笑一聲:“他是我大明朝的官員,深受皇恩,吃的又是朝廷的俸祿,不賣我的賬,未必連皇上的賬也不賣?皇上將他的奏疏淹了,聖意如何,他應該是很清楚的,斷不會不知好歹,再在已有定論的事情上糾纏不休。”
“話是這麼說,可是,鄙鄉有句俚語,說的是‘豬尿脬打人,疼倒不疼,可臭得很。’此話雖醜,其中卻有幾分道理……”嚴嵩長歎一聲,說:“今日既說到這裏,仆有些心裏話想與你馬閣老傾吐傾吐。這些年裏,你我一直身在中樞,朝局動向不可謂不清楚。皇上自嘉靖二十二年之初奮萬世之雄心,推行富國強兵之新政,欲革故鼎新,創我大明中興之偉業,是何等的英明睿智。奈何國朝承平日久,積弊重重,從推行一條鞭法到子粒田征稅、官紳一體納糧等等諸多新政,哪一件事情不是千難萬險?從舉子罷考、朝士論爭再到邊帥投敵、江南造逆,哪一件事情不是天下震動?仰賴列祖列宗護佑、皇上洪福齊天,如今總算是能略見成效了,我大明中興有望、盛世可期,堪稱家國社稷之幸、百官萬民之福。不過,所有的這些舉措,主意是皇上拿的,但將它們付諸實施的是誰呢?當此多事之秋,又是誰義無返顧地追隨皇上,同仇敵愾,毀家紓難,以一腔熱血力撐危局,扶社稷之將傾,挽冰山於既倒?除了國朝泰山北鬥的夏閣老之外,不都是在此次招撫北虜中得了一點好處的這些官員嗎?”
說著說著,嚴嵩霍地站了起來,手按玉帶在值房裏急速地踱起步來。
馬憲成從未見過一向雍容大度的嚴嵩竟然這麼激動,加之嚴嵩如此推心置腹,而且第一次在外人麵前沒有把所有的功勞都歸結於“吾皇聖明”,令他感到十分驚詫,怔怔地叫了一聲:“元輔……”
不容他往下說,嚴嵩伸手攔住了他,氣哼哼地說:“正是這些得了一點好處的官員,六年來不避利害不計險阻,不計生前榮衰、不惜身後毀譽,掖著腦袋跟著皇上披荊斬棘、克難攻堅,始有眼下這一派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麵。他們都是推行嘉靖新政、開創我大明中興偉業的功臣。皇上天縱睿智,信賞明罰,不會對臣下的功績熟視無睹。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叛亂,本是普天同慶的一件大喜事,奈何美中不足,竟讓徐、湯、劉那三個逆賊遁逃隱匿,未能克盡全功,便不好遍賞群臣。今次聖駕巡幸草原,招撫北虜各部,亦為國朝定鼎兩百年來前所未有的大喜事,有人卻還要質疑皇上的馭夷治邊之策,非但是詆毀君父、擾亂朝局,更讓所有追隨皇上共創新政的幹臣良將心寒齒冷。依仆看來,那些人,無異於懷私罔上、訕君買直的奸佞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