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鬆江府城外吳淞江碼頭的江麵上,正停泊著一條條千石大漕船,船上的帆都下了,密聳如林的桅杆上,巨大的燈籠高掛半空,白紗麵上寫著五個碩大的紅字“應天巡撫署”,燈籠的下麵還卷吊著一個兩尺多長、盤龍繡鳳的絲綢帖子,上麵同樣有四個隸書大字“奉旨賑災”,連在一起就是“應天巡撫署奉旨賑災”。
災年地麵,為防災民搶糧,這些糧船都用鐵鏈鎖了,後麵的船頭咬著前麵的船尾,停泊在離岸四丈開外的江麵上;沿河還沾滿了兵,護衛著唯一一條停靠在碼頭上的巨大官船。這條船的桅杆上同樣懸掛著“應天巡撫署奉旨賑災”的燈籠帖子,船頭上卻多了一隻大燈籠,上麵寫著“應天糧道衙門”六個大字,看來這些糧船都是應天府糧道衙門的。
官場處處都要講規矩,身為大明官員,時時也不會忘了擺出官家的架勢,此刻那條官船的船頭上,就擺出了一張大案,一位紅袍、一位紫袍兩位官員坐在大案後的椅子上,悠閑地品著茶,似乎全然沒有看見,就在不遠處的岸上,已經聚集了好幾千的災民,一雙雙饑渴的眼睛正緊盯著糧船上那堆積如山的糧包。
盡管那些災民被糧道衙門押糧的兵擋著,但是,大災之年,易子而食乃至父子相食者比比皆是,區區百十來個兵士,怎能擋得住幾千災民?
若真是災民鬧起暴動來,這麼點兵士當然是擋不住的。不過,那些災民卻都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身子伏得很低,隻看見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人頭,隻有跪在最前排的幾位須眉皓然的老者挺著身板,也因為他們每人頭上都頂著一塊木牌,上麵用工楷寫著“萬歲皇恩”四個大字。
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竟然沒有發生騷動,隻有低低的飲泣之聲彙聚在一起,傳到不遠處的官船上,一位官員似乎被觸動了,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站了起來,慨歎道:“富者食前方丈,尤嫌不足;貧者一勺入口,便可回生,是以正所謂知足常樂,古人誠不我欺也!”看他胸前的補服,竟是二品大員。
自成祖文皇帝遷都北京之後,在南京留下了除內閣之外的整套政府班底,雖然都是有職無權的閑差,但品秩卻與北京政府一般高下,六部尚書、都察院都禦史這樣的二品大員也不鮮見。可是,嘉靖二十三年江南起了叛亂,幾經亂兵洗劫,天街踏盡公卿骨,金陵一時王氣散盡,隨後朝廷又傾全國之力南下平叛,那些悠然自得地在南京蒔花養鳥的尚書、都禦史們不是死於亂兵之手,就是因為附逆倡亂被朝廷論罪懲處,遠遠地貶謫發配到了海外。這幾年裏,朝廷除了重建了南京都察院監督江南諸省政務得失之外,再也不委派官員在南京任職,如今南京的二品以上大員,除了坐鎮江南的內閣資政夏言之外,就隻有掛都察院右都禦史銜的應天巡撫劉清渠。
不錯,此人正是應天巡撫劉清渠。陪他坐在案座邊上的那位四品官員,是應天府糧道馬寧遠。押運一萬多石糧食來鬆江,出動一省糧道衙門正堂還不夠,還要巡撫親自出馬,這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此刻,聽到巡撫大人發出這樣的感慨,馬寧遠也趕緊站了起來,說:“依卑職看來,鬆江災民感懷浩蕩皇澤,不忘朝廷恩德,也是中丞大人多年以來,以聖人之道教化萬民之功……”
劉清渠曾任多年學官,不用說理學造詣、品行操守都是好的,對馬寧遠這樣明顯的阿諛之辭一笑置之,問道:“我們的這位狀元知府是怎麼回事?照例說賑災的糧三天前都斷了,我們緊趕慢趕把糧食給他送了來,他也不急?”
馬寧遠說:“聽他們府衙的差役說,好像那個趙府台又向鬆江的糧商賒了一萬石糧食用於賑災。”
“他這是自持家財巨萬,在跟夏閣老和本撫賭氣啊!”劉清渠搖頭苦笑道:“年輕人畢竟是年輕人,一萬石糧食,隻夠十幾萬災民吃半個月,趕插秧苗的種糧還不知從何而出,這可是個無底洞,他家中就算是有座金山,也難以填滿十幾萬張嘴,何苦來!”
應天為大明南都,巡撫照例要比其他一十三省高出半格,加之是國朝賦稅重地,如今朝廷又推行改稻為桑,籌糧借貸給百姓改種桑棉,糧道衙門的職責十分重大,馬寧遠能坐在這個位子上,不用說也是夏言和劉清渠“夾袋中的人物”,什麼機密之事也不瞞他。因此,他自然知道其中內情,忙點頭應道:“中丞大人說得是。若非夏閣老和中丞大人寬宏大度,不與他這個後生小輩計較,著令卑職把原本要運到蘇州的糧食撥了二十船給鬆江,他的治下餓死了百姓,什麼狀元不狀元的也都不管用了,等著朝廷抄家砍頭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