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渠被王用汲的話噎住了,同時感到背後冷汗潺潺而出。
鬆江府若是仍拒不執行省裏“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和議案,就要斷絕賑糧,這其實是他說出來的一句氣話,但凡有點識見的人,誰都不會當真相信省裏會真的斷糧,任憑十萬災民餓死。以湖廣糧食還有月餘時日才能送到的理由難為他們三兩日,也是因為鬆江富甲天下,以知府衙門的名義隨便找幾家大戶商議挪借一點應急,就能頂上十天半月。他卻沒有想到,自己那個狀元門生趙鼎枉負天下才名,卻是個執拗迂腐到了極點的人,把這些話都當了真……
他這一當真,給鬆江十萬災民按每人每天四兩發賑,事情就鬧大了,南京都察院那麼多的禦史,知曉此事還不炸了鍋?還有,聖駕大概月餘時日就駕幸南都,聽聞此事豈不龍顏大怒,責問起來,自己如何給皇上明白回話?
劉清渠此刻才明白,為何自己回到南京,向夏閣老稟報了趙鼎的態度之後,夏閣老為何那樣怒不可遏,厲聲斥罵趙鼎“書生意氣,空談誤國”,最後卻還是責令糧道衙門立刻把原本打算調給蘇州的糧食連夜裝船啟運,轉調鬆江。看來,自己雖說也是趙鼎的授業恩師,卻不如夏閣老有知人之明,也難怪夏閣老會說出“此人雖是狀元,翰林出身,卻是個士林異數、官場野人,讀書都讀傻了,一味認死理,忤逆聖意、貽誤國策推行而不自知,還以為自己是在為民請命,好像我大明朝就隻有他一個好官一樣。偏生他是個不要命的人,你跟他置氣,隻會自取其辱,還是以十萬災民的性命為重,以皇上的決策和朝廷的大局為重吧!”那一番感慨之辭……
可是,從南京到鬆江畢竟有一段距離,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十天,自己緊趕慢趕卻還是晚了一步,他竟然向米行賒購了一萬石糧食,擺明了是要仰仗家中萬貫家財,跟自己和夏閣老兩位恩師賭氣,雖則著實好笑,也著實惱人,卻也是一片愛民之心,任誰也說不得他的錯處。可是,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竟敢將災民口糧減半發賑!此事捅了出去,朝野內外,乃至即將駕幸南都的皇上豈能輕易放過?若是追究起來,遲早會查到自己威脅趙鼎的那些話,別說自己這個巡撫在劫難逃,隻怕夏閣老都難以給皇上交代的過去……
想到這裏,劉清渠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有些發黑,趕緊咬緊了牙,提起丹田已經微弱如遊絲的那口氣,雙手抓著麵前的大案,扶著案沿穩住身子。
一旁也早已心驚膽戰的馬寧遠趕緊伸手扶著渾身顫抖不已、搖搖欲墜的劉清渠,坐回到椅子上,端起案上的茶碗,雙手遞給了他。
王用汲原本對這個巡撫大人有一肚子的怨氣,但見他氣成這個樣子,不由得對他生出了惻隱之心,叫了一聲:“中丞大人--”卻還是不敢把皇上已經寬恕了鬆江府減半發賑一事告訴劉清渠,隻得悻悻然地閉上了嘴。
一口熱茶下肚,劉清渠才覺得精氣神回到了自己的身上,既是怒不可遏,又是痛心疾首地拍著麵前的大案,說:“糊塗!你們好生糊塗!這麼大的事情,你們鬆江知府衙門竟敢擅自做主?為何不請示省裏之後再施行?甫經大災,災民人心浮蕩,你們卻要把他們的救命口糧減半,難道就不怕因此激起了民變,亂了鬆江,亂了應天,亂了江南,亂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嗎?”
王用汲低聲說:“幸喜百姓能體念國步之艱,對減半發賑一事並無半點怨言,也沒有出什麼亂子……”
“百姓能體念國步之艱,你們這些為民父母的官員竟不能體念民生之難?你的袍袖中鼓鼓囊囊裝的是什麼?是不是從那些災民手中收到的寫有‘萬歲皇恩’字樣的木牌?”劉清渠眼中含淚,悲憤地說:“聖君仁厚愛民,萬民感念聖恩,斯情斯景,發乎其心,感天動地,我輩士人豈能無動於衷?看著那塊木牌上的四個字,你們羞不羞愧?你們鬆江府的職官司員都是兩榜進士、科甲正途出身,自束發便身受聖賢教誨,名列皇榜又辱蒙君父聖恩,治政一方又肩負萬民厚望,難道就不覺得自己愧對聖賢教誨,愧對君父聖恩,愧對萬民厚望?!”
劉清渠不虧是學官出身,一連三個“愧對”義正辭嚴地指責鬆江知府衙門這些在夾縫中苦苦為百姓覓一條活路的官員,似乎全然忘記了鬆江府這麼做,全是被省裏給逼出來的,王用汲覺得十分可笑,卻又無從分辯,隻得沉默以對。
劉清渠意識到麵前站著領訓的不是趙鼎本人,而是一個小小的七品推官,鬆江知府衙門定議減半發賑輪不到他做主;朝廷要論罪,大概也問不到他的頭上,就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左右我和你說也沒用,你馬上去把趙鼎給我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