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陟咬牙切齒地說:“今夏吳淞江發端午汛,鬆江一府七縣幾十萬百姓遭了災,近十萬百姓生計無著,仰賴朝廷發賑救濟方能苟且活命。皇上也即刻明發上諭撥下賑災錢糧數以百萬計之,並責令內閣及應天府迅即組織各級地方有司衙門發賑救民。煌煌聖諭載著邸報、《民報》,天下百官萬民無不頌揚君父天心仁厚,聖德巍巍。新任知府趙鼎受命於危難之時,本應布皇恩及萬民,救百姓於水火,卻不思撫恤,反而肆意侵吞皇糧,奪民口食,擅自降低災民發賑口糧標準,減半發賑,褻瀆聖恩,虐民自肥,實不可有一日見容於堯舜之世。俆某身為一方士紳,實難忍見眾多鄉裏慘遭貪官淩虐,屍橫四野,故在各位欽差大人座前做不平之鳴,懇請各位欽差大人將我鬆江災民所受之苦上達天聽,窮治其罪!”
朱厚熜坦然地說:“哦,原來俆員外說的是這個。昨日高某進城便聞說了此事,還曾去城西粥廠看過,確實達不到朝廷‘插筷不倒,冷掬可食’及每人每天八兩的發賑標準,高某也是不勝憤慨之至,當場嚴斥其非,責令鬆江知府衙門官吏加米,給災民施厚粥。”
徐陟忙說:“高大人之義舉,俆某也有耳聞,全城百姓無不稱頌高大人是愛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爺,惟願高大人替他們做主呢。”
朱厚熜話鋒一轉:“慚愧!高某不察實情,行事孟浪,以致錯怪了鬆江府一幹忠君愛民的好官,昨晚已當麵向趙知府致歉了。”
徐陟一愣,隨即陰冷地笑了:“高大人如此寬宏大度,該不會是顧及同年之誼吧?但高大人有沒有想過,貴師相夏閣老受命主持應天府賑災諸事,鬆江出現了減半發賑一事,趙鼎又與夏閣老有師誼,南北科道論爭起來,難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倘若朝廷責問下來,夏閣老該如何給朝廷回話?”
朱厚熜似乎也被徐陟話語之中隱含的威脅之意給嚇住了:“那麼,依俆員外之見,高某該如何行事?”
徐陟張嘴,想要說話,卻又看了看坐在東西兩廂的其他人,欲言又止。
朱厚熜微微一笑:“張大人是令兄徐閣老的入室弟子,幾位太保爺也都是高某的好相與,俆員外有話但說無妨。”
徐陟想想覺得“欽差高大人”說的有道理,但他還是把身子傾過來,壓低聲音說:“趙鼎不過區區一個四品知府,仰仗狀元科名,最是迂闊執拗,不得聖心久矣,今次又犯下了欺君虐民之不赦大罪,實在九死難恕。而夏閣老卻是朝廷砥柱中流,沒來由為那個屢屢觸犯聖意、忤逆師恩的劣徒擔罪。但要說讓夏閣老親手料理了自己的門生,隻怕以夏閣老宰輔天下、海納百川的氣度,是斷然做不出來的。與其讓那些攀附嚴分宜的科道言官抓住此事大做文章,高大人何不壯士斷腕,既為皇上立一大功,更為師門除一大害?”
朱厚熜也學他的樣子把身子傾過去,壓低聲音說:“俆員外言之有理。不過,茲事體大,高某敢問俆員外一句,這些話是貴駕自己的意思,還是令兄徐閣老的意思?”
徐陟說:“這自然是我及鬆江諸多縉紳的意思。事發突然,還未修書於家兄告知此事。但家兄最看重鄉親福祉,想必不會對鬆江災民所受苛政之苦視若無睹、袖手旁觀。”
朱厚熜本來是想從徐陟嘴裏套出徐階到底在這件事情上參與的又多深,聽他這麼說,不免有些失望,隨即就明白其實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趙鼎減半發賑,前後不過四天時間,這個時代又沒有電話電報,徐階又怎能得知此事?便不再跟徐陟廢話,直截了當地說:“師誼、年誼,乃至天下萬事,終究都拗不過一個‘理’字。趙知府無罪有功,高某也不敢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啊!”
徐陟又是一愣:“高大人,這可怎麼說?”
朱厚熜冷笑道:“俆員外好耳報,高某昨日午後在城西粥廠發了幾句牢騷,俆員外也能了如指掌,難道就不知道,省裏給鬆江府撥的賑糧四天前就斷了,那幾日發賑,都是趙知府以個人的名義向米行賒購的糧食,等若他是自設粥廠賑濟災民。自設粥廠救民活命,這已是天大的功德,非但無罪,更有大功於社稷萬民。至於施粥之厚薄,則全憑各人財力,可不能拿朝廷發賑標準一概論之!是以高某昨晚便向趙知府當麵致歉了。”
徐陟被噎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可高大人有沒有想過,他趙鼎為何要拿出自家的錢糧來發賑?”
終於說到正題了,朱厚熜說:“倒要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