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徐陟也就沒有心情向“欽差高大人”講述自己如何激憤於蠻夷野人之無禮,寧可做不成那筆三萬匹棉布的大生意,也要逼著那位佛朗機人同意加價,以此略施薄懲、為國爭光的那一樁豐功偉績;更沒有由頭和客人縱論蠻夷之奇淫技巧與天朝之文明教化的差距實不可以道裏計之的真知灼見,拍了一下掌,立刻便有無數的仆人端著茶具從兩側的小門裏輕步走到每個茶幾後擺設茶具。
那些仆人雖說也穿著青衣小帽,但仔細去看,他們身上的衣服不是粗布,而是鬆江府特產的細紋棉布,這種棉布在市麵上的售價每匹高達十兩銀子,幾乎相當於上等絲綢的價格,在徐府卻隻能拿來給下人穿,不用說,這也是徐陟要在客人麵前炫耀誇富的刻意安排。
不過,徐陟卻不知道,眼前這位“欽差高大人”久居深宮,既不懂得物價,更見多了奢華美物,根本就看不出來棉布的差別,對此自然熟視無睹,讓他好不沮喪,便悻悻然地對朱厚熜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高大人,請上座。”然後,對跟隨在朱厚熜身後的張居正說:“張大人,你陪高大人上座吧。”
張居正哪裏敢跟皇上對坐,忙遜謝說:“徐員外要陪高大人說話,你坐上麵吧。”
朱厚熜在正中左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接著手一擺,笑道:“張太嶽是令兄徐閣老的入室弟子,有你在此,他豈能僭越。你是主人,就坐在這裏吧。”
聽到“欽差高大人”提到家兄,徐陟頗為自得地笑了,欠一欠身,說:“也好。學生正好向各位欽差大人說事。”說著,他也就在正中右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高拱、張居正和楊尚賢、高震東、謝宇翔三位太保爺也各自落了座,立刻有七個幹練的男仆各自提著一把碩大鋥亮的銅壺,輕步走到各人背後的茶幾邊,揭開蓋碗,銅壺一傾,幾條騰著熱氣的水線同時注進了各人的蓋碗裏。
白色精瓷茶碗裏,一旗一槍的嫩芽慢慢浮起,還有一顆一顆的綠珠和一根一根的細長針狀銀毫,碧綠的茶湯十分搶眼,聳鼻子一聞,溫馨的茶香中還滲著一股淡淡的蘭香。縱然是貴為九五之尊、富有四海的大明天子朱厚熜也不禁讚歎道:“好茶!”端起茶碗小心地品了一口,入口滑爽,口感極好,咽進肚子裏,仍覺得口齒至咽喉都留有餘香,又忍不住讚歎道:“這茶真是好茶,味道比禦茶房的茶還要清雅!”
高拱等人把心都提了起來:皇上提到禦茶房,豈不曝露了身份?
徐陟卻沒有那麼想,概因他知道如今禦前辦公廳的那些秘書每日都在東暖閣裏當值,勢必也能蒙皇上賜茶,還以為“欽差高大人”這麼說是在向自己炫耀身份,便自得地一笑:“高大人有所不知,即便是大內禁中,也沒有這種茶。”
“哦?”朱厚熜聽他如此大吹法螺,不禁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隨即不動聲色地問道:“下官敢問徐員外,這是什麼茶,為何連大內禁中都沒有?”
“此茶名曰魁龍珠。”
“魁、龍、珠,”朱厚熜一字一頓地念了一遍,自己別說喝過,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便起了好奇之心,追問道:“這茶產自哪裏?”
徐陟得意地笑著說:“高大人翰林出身,想必見多識廣,怎會問出這種問題?這可讓學生怎麼答你?”
高拱等人心中都是暗笑這個土財主實在不知死活,不但反詰皇上,還賣起了關子;張居正越發為自己恩師的這個弟弟擔心了。
幸好徐陟覺得已經在茶上麵撈回了方才西洋自鳴鍾丟掉的麵子,也就不再戲謔揶揄“欽差高大人”,眉飛色舞地說道:“要說它的產地,還要從名字說起。這魁龍珠的名字可是大有來曆。這道茶其實是由三種茶合泡而成,其一,浙江杭州獅峰產的龍井;其二,應天府茅山產的珠蘭;其三,皖南太平府黑多縣產的魁針。魁針之魁,龍井之龍,珠蘭之珠,合起來就是魁龍珠。這三種茶不用說都要采之明前,獅峰龍井更要趕在夜裏露芽時采,方為上品。三種都是綠茶,但形狀、香氣與味之厚薄都不同,將它們摻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老茶客都讚這魁龍珠是一水衝三省,香透九重天。高大人品過之後,感覺如何?”
“不錯,是頂尖的上品。一水衝三省,香透九重天,確非虛言。”朱厚熜已經看出徐陟是有意賣弄,就故意激他說:“不過,你說的這三種茶都是貢茶,大內禁中也未必就沒有,比如明前的獅峰龍井,每年杭州府定例要上貢一千斤,夜裏露芽時采的雖說難得,總也有好幾十斤,皇上自己喝不完,時常拿來賞賜臣下。至於魁龍珠,興許隻是下官未蒙天恩,不得一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