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民怨沸反(2 / 2)

高拱說:“微臣以為,海剛峰為官清廉如水,一介不取,操守自然是好的,亦能勇於任事,用之以正風紀、震奸邪則綽綽有餘;但為人過於迂闊,好意氣用事,用之治政一方、撫民安樂,就差強人意了。”

朱厚熜點點頭:“你這麼說,倒有幾分道理。但是,若說海剛峰貌似剛直,內藏沽名之心,縱容刁民誣訟以邀買清名,卻有失偏頗。我問你,那些被海剛峰冤枉,以致被無行文人、無賴刁民侵奪家產的縉紳之家,在其中能占到幾成?

“這個……”高拱被問住了,吞吞吐吐地說:“微臣並未一一詳查,究竟占到幾成也不得而知……”

朱厚熜頗為自得地一笑:“你不知道,我卻知道。當時朝野內外對海剛峰議論紛紛,我便讓坐鎮南京的呂芳派南直隸錦衣衛前往昆山密查。據報,那些被冤枉的縉紳之家,不足十分之一;其餘九成以上的,卻都是查有實據的土豪劣紳。也就是說,有九成以上的百姓確實是受到了土豪劣紳的欺淩,才憤然告狀,求官府替他們做主。那些言官禦史、朝野清流,眼睛盯得是被冤枉的一成鄉紳;而我看重的,卻是深受土豪劣紳盤剝之苦的九成百姓啊!”

略微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官員升衙斷案,確實應該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這當然是沒有錯的。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很難,往往就是顧及了這一邊,可能就會傷害到另一邊。百姓家有句俗話,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不是被逼無奈,非如此沒有活路,那些百姓大概也不敢到衙門來告狀。可以說,這些升鬥小民都是我大明朝的弱勢群體,官府是他們最後的希望,倘若官府也不能為他們申冤做主,他們就斷無活路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士農工商,都是我的子民。我身為萬民君父,就有義務保護自己的子民;你們這些臣子,不論是身在中樞,還是治政一方,也要多想著百姓一點。海剛峰寧屈富戶,不屈貧民,固然有失偏頗,招致了朝野內外的頗多非議,卻維護了大多數人的利益,贏得了治下百姓的齊聲稱頌。他調離昆山已有三年多了,至今昆山百姓仍念念不忘他這個海青天,這就是明證!”

無論是高拱,還是趙鼎,驟然聽到皇上這一番高論,都愣住了。這些問題,他們以前也並非完全沒有想過,但在他們看來,士紳乃國朝之根基,在民間享有很大的權威,是一邑之望、四民之首,許多地方公益事業,如災荒賑濟、興修水利、興建廟宇祠堂,乃至社會治安的維持、民間糾紛的調解等等,都是在士紳的主持或積極參與下完成的。可以說,士紳不但是地方官府治政撫民的得力助手,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能起到官府所無法代替的作用。因此,市井有雲“民之信官不若信士”,聖人更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巨室。”皇上這麼說,等於是將士紳與草民等同視之,讓他們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但是,即便說這些話的人不是九五之尊、出口便是金科玉律的天子,讓他們這些信奉“事君若父,愛民如子”的人臣之道的理學之臣否認九成草民不如一成士紳重要,他們也斷然難以說出口……

又停頓了一下,似乎是讓高拱和趙鼎兩人仔細琢磨自己話語之中的深意,朱厚熜才繼續說道:“同理推之,控訴徐家驕縱不法、作惡鄉裏的五百五十三件訟案,即便有一成出於刁民捏造,卻仍有九成還是可信的。再者,徐階如今正是朝中炙手可熱的內閣輔弼重臣,徐家在鬆江的勢力又是何其之大,隻怕那些百姓不是當真受他們欺壓日久,被他們逼得沒有活路,也不敢公開控訴他們徐家。誰有膽子誣訟他們徐家?是以我敢斷言,這五百五十三件訟案斷無一成是誣告;甚至,我還敢斷言,這五百五十三件訟案也不過隻是冰山一腳,還有更多的百姓懾於徐家之威勢,仍在忍氣吞聲,既不敢怒,更不敢言,正在靜觀鬆江知府衙門如何審理這五百五十三件訟案。若崇君這個狀元知府不畏強權,明斷是非,他們才敢於起來向官府控訴徐家和其他土豪劣紳的不法行為,求得一個公道!”

高拱畢竟久在中樞任職,慮事更慎重一些,加之事情涉及到徐閣老,他也不敢急於表態;而趙鼎卻激憤於徐家暗中壓低田價、想賤買災民田地的不義之舉,當即慷慨激昂地跪了下來,說:“天地有正氣,皇上說的這些都是仁君愛民的正論,臣定當秉公持正,為民作主,不負君父聖心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