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兩步,琴聲越來越清晰可聞,馮保實在忍不住地發問了:“沈老板,這是什麼地方?布料綢樣在這裏看?”
沈一石說:“是。小人接待全國各地及東西兩洋諸多藩國的客人看布料綢樣,都是到這裏來看。”
馮保審視著麵前一臉謙恭之色的沈一石:“養個高人在這裏彈《高山流水》,讓東西兩洋的商人看布料綢樣?”
沈一石故作吃驚地問道:“馮公公聽得出這是《高山流水》?”
馮保矜持地一笑,不作聲,卻仍拿著耐人尋味的眼光審視著沈一石。
楊金水方才受了馮保當眾一拜,有心要回敬他,便笑著說:“沈老板有所不知,咱家這個馮兄弟可不簡單,雖說在宮裏當差,論才情,比外麵那些什麼才子、名士可強多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別說是在當朝,自打太祖高皇帝立國算起,也是我們宮裏的頭一份。”
馮保趕緊低下頭去:“師兄盛讚,咱家愧不敢當……”
沈一石說:“琴聲綢色,都是我大明天朝風采。跟外藩商人作生意,不隻為了多賣絲綢棉布,將口碑傳到外邦也是小人這些天朝子民的職責。”
“難得!”馮保讚了一句,隨即又想起楊金水在場,自己不宜搶先說話,再次把頭低了下去。
楊金水跟著讚歎道:“確實難得!難怪王公公再三再四叫咱家一定要見一見你沈老板,就憑你這份識見,就不是一個尋常的商賈之流。”
沈一石也換上了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兩位公公謬讚,還有王公公錯愛小人了……”
楊金水把手一擺:“咱家和馮公公下晌還要跟齊府台商議招募織工的事,咱們也就不要再講這些虛禮了,沈老板快帶我們去看布料綢樣吧!”
“兩位公公,請!”
快到廳堂跟前的時候,琴聲突然停了,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檀板,接著小堂鼓便敲響了。
一記一記的堂鼓聲調並不高,渾然不似一聲一聲敲動人的耳膜,而是一下一下在叩動著人的心門。
隻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間,中國曆史上最偉大的藝術形式之一--昆曲才剛剛成熟,這樣的堂鼓才能達到這種不帶煙火氣的境地。
這一回,是楊金水的眼中突然閃出了光亮,腳步也慢了下來。他的身份何等尊貴,馮保和沈一石也都跟著放緩了腳步。
沈一石方才想到的那個王公公,正是杭州織造局監正王欣。三大織造局未複設之前,宮裏數百妃嬪、上萬內侍宮女也都得要穿衣,除了朝廷供應的之外,還得給那些挑剔的主子娘娘挑選時新的絲綢布料,這個差事就落到了內廷針工局的頭上。時任針工局監正的王欣就時常造訪沈一石在京城開的那間綢緞莊。憑著這些年來生意上的往來,此次王欣奉旨出任杭州織造局監正,沈一石自然要登門造訪,一來二去兩人就混熟了。前不久,沈一石得知江南織造使楊金水要前往蘇州親自督辦蘇州織造局開設棉布作坊一事,就奉上了五千兩銀子的大禮,向王欣打聽到了楊金水和馮保的兩人喜好:馮保精通音律,喜好撫琴;楊金水是江南人氏,對南曲情有獨鍾。方才一曲《高山流水》已然引起了馮保的興趣,此刻就換上了號稱南曲之翹楚的昆曲。果然堂鼓一響,楊金水就為之心神蕩漾了起來。
伴隨著一陣悠揚的曲笛聲,一個坤伶操著正宗吳語唱了起來:
“臉欺桃,腰怯柳,愁病兩眉鎖。
不是傷春,因甚閉門臥。
怕看窗外遊蜂,簷前飛絮,想時候清明初過……”
楊金水突然停住了腳步。
沈一石故意叫了一聲:“楊公公--”
楊金水的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這是《浣紗記.捧心》的唱段,卻不象是原來的昆山腔。什麼人改的曲子?”
沈一石立刻諂笑著說:“楊公公真是法耳。這是昆山的魏良輔閉門十年,下了水磨功夫改出來的新昆腔,蘇州人都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這個班子能唱,是魏良輔親手**出來的,原本隻是自家享用。小人花了十萬兩銀子買下了這個班子,為的就是讓更多的人也能一飽耳福,將我蘇中昆曲之妙傳遍天下四方。”
楊金水依然沉醉在歌聲中,悠然地讚歎道:“這個魏良輔了不起!虧他十年水磨,竟沒了煙火氣,在我大明朝可算是絕無僅有了……”
坤伶那婉轉的歌聲飄了出來:
“東風無奈,又送一春過。
好事蹉跎,贏得懨懨春病多……”
聽著一字數息、婉約悠揚的昆曲,沈一石推開了虛掩著的廳堂門,躬身將楊金水和馮保兩人讓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