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石卻笑道:“以馮公公琴藝之高、度曲之妙,舍侄女一時半刻且學不到一點皮毛,小人正在想如何開口求馮公公將她收為入室弟子,時常指點她的琴藝呢!難得楊公公看得起,幫小人開了這個口,隻要馮公公不嫌棄,小人就代亡故的堂兄堂嫂做主了。”
馮保頭上的冷汗都快要冒了出來,喃喃地說:“豈能如此,豈能如此……”
這個時候,跪在地上的芸娘突然仰起了頭,目光中閃出了毅然的神色,象是驟然間做出了一生的抉擇,深深地望著馮保,說:“先生莫非是嫌芸娘蒲柳之質、朽木之才,不足以侍奉堂前、師從先生嗎?”
馮保被她問得一愣,心中一時紛亂如麻,不敢再看她那“我見猶憐”的秀美臉龐,更不敢再看她那一臉決然肅穆的神情,目光閃躲遊離中,無意識地落到了大廳裏那一匹匹的絲綢棉布上麵,頓時想起了自己身為內廷蘇州織造局監正的職責,更想起了臨行之前,幹爹呂公公帶自己和其他人去內廷兵仗局看那幾具人皮時說的那些話。立刻,就象是有一根無形的韁繩自心底升起,拽住了那顆幾乎真的要超然物外的“放心”,馮保決然地說道:“師兄和沈老板的一番好意,馮某心領了。無奈皇命在身,不是雅談之時,還是請沈老板帶我們去看布料綢樣吧!”
楊金水和沈一石兩人都是一怔,隨即看向比他們都要年輕一些的馮保的眼光都多了一絲佩服之意。
楊金水讚許道:“馮公公說的是。咱們還是先說正題吧。”
沈一石躬身應道:“是。”對芸娘和戲班的坤伶樂師們擺了擺手:“你們都退下吧。”
芸娘起身,雙手交叉放在身子一側,低頭向眾人福了一福,也不再看馮保,翩然跟著戲班那些人都退了出去。
倒是馮保,眼光似乎想要追逐著遠去的伊人,卻又礙於楊金水和沈一石在場,強忍著把目光挪到別處,臉上露出了悵然若失的神情。
沈一石心中暗喜,表麵上卻裝作沒有注意到,拍了拍掌,三位男仆躬身走了進來,一人手中擎著一隻點燃的燭台從大廳兩側的門中走了進來,隨手將門關上了。
沈一石接過燭台,雙手遞給了楊金水和馮保,自己也擎著一隻燭台,走在前麵,揚聲吩咐道:“滅燈!”
原來早就準備好了,二樓上不但有展示布料綢樣的俊童美女,高掛在回廊上的每盞燈籠旁邊還站在一位仆役,沈一石一聲吩咐,他們便都挑滅了跟前的那盞燈籠。
高大的廳堂立刻暗了下來,隻有他們三人手裏擎著的燭台在廳堂中央浮出一團光圈。
馮保不明就裏,湊到楊金水跟前,低聲問道:“師兄,看布料綢樣為何要滅燈?”
楊金水笑道:“這你馮師弟就不懂了,惟此方能一覽綢色之美、布色之正啊!”
沈一石裝作沒有聽到他們的話,徑直說:“兩位公公請隨我來。”說著,走到了一匹絲綢的跟前,立刻有兩位男仆拉起了絲綢的兩角向後退了一步,那匹絲綢前麵的一丈多被抻了起來。
“兩位公公請看。”沈一石將手中的燭光照了過去:“這種絲綢在西洋那邊賣得很好,名字很俗,叫四季花開,他們偏喜歡,有多少要多少,價錢也比其他的綢樣要高出一成到一成半。”
楊金水和馮保低頭看去,小小的燭光光圈籠罩之處,繡的花何止百朵,各自不同,錯落點綴的又都是位置,顏色搭配也濃淡參差恰到好處。最難得的是還有許多的蝴蝶和蜜蜂繞著花叢中紛飛,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從翼翅的這邊透看到翼翅的那邊,每隻蝴蝶、每隻蜜蜂身上的花紋顏色細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翼翅飛張的幅度都不一樣,卻都是實實在在地在飛!
即便是一開始有些心不在焉的馮保也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發出了由衷的讚歎:“果然巧奪天工啊!”
“那是!”楊金水也顧不得掩飾自己細尖的嗓聲,感慨道:“天朝風物,世所罕有,那些外藩商人豈能不趨之若鶩?見微知著,又豈能不生出向化之心?皇上廢弛海禁,布仁德及四海,以小小絲綢羈縻化外野民之心,天縱之聖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