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我問你,那個沈一石不是你的什麼叔父吧?”
芸娘點點頭:“先生猜得不錯。我是他花錢從秦淮河的園子裏買來的。”
“跟了他幾年了?”
“五年。”
“五年?這麼說,你當時才十三歲?”馮保臉上露出了關切的神情:“你長得這般出眾,也不象是貧寒人家出身,為什麼那般年歲,家裏卻要讓你去那種地方?”
芸娘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馮保:“先生,這件事我能不能不說?”
馮保一愣:“為什麼?”
芸娘說:“正如先生所言,我的身世說出來犯朝廷的忌諱。”
馮保傲然一笑:“你知道,我是宮裏的人,在我這裏沒有什麼忌諱,不必擔心,說吧。”
“我的父親本也是大明的官員。” 芸娘眼眶中又湧出了淚水:“請先生恕我不能說他的姓字……”
原來竟是官家的小姐!馮保有些吃驚了:“後來因病亡故了?”
“不是因病。”
一個官家的小姐先是淪為歌妓,其後又被商賈之流買了去做侍妾,落到這步田地,確實有辱家門。說起來,這個芸娘跟他們這些斷了根的太監一樣可憐,不管生前有多榮耀,哪怕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死後也不得歸葬祖墳。馮保同情地從袍袖之中取出一塊絲帕,遞給芸娘,說:“是我唐突了。但你知道我的身份非同尋常,不打問清楚,且不敢留你在我身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老實告訴我,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就算有天大的幹係,我替你擔了!”
芸娘雙手接過了絲帕,印了印眼角的淚花,感動地看了馮保一眼,又掉頭望向了別處:“我的父親本是廢益王府的屬官。嘉靖二十三年,廢益王稱兵造逆,次年兵敗,被朝廷貶謫發配到海外藩國。家父受了牽連,家被抄了,還要跟著廢益王一同遠適海外。他不忍我與母親、幼弟去國萬裏,就偷偷把我們送到了鄉下堂叔家裏。後來堂叔堂嬸以我們是欽犯為由,把我賣到了南京的園子裏,家母和弟弟也都被趕了出來……”
馮保心中不禁慨歎萬千:依據《大明律》,謀逆排在十大不赦之罪的第一位,所有參與之人一律要抄家滅族,家中女眷也要發教坊司為官妓或發邊軍女營充為營妓。當初江南諸多藩王宗親夥同一幫勳臣顯貴謀逆倡亂,險些亡了大明的江山,實在罪不容誅。然上蒼有好生之德,主子萬歲爺亦有如天之仁,赦免了所有亂臣賊子的性命,改為遷徙其族與藩王宗親一並遠適海外。若三代無有作奸犯科者,赦其還鄉,歸葬故裏。論說這已是主子萬歲爺法外容情,可芸娘的父親竟不體念浩蕩天恩,偷偷將妻女幼子隱匿了下來,卻不曾想女兒終究還是逃脫不了淪落風塵的命運,可見冥冥中自有天道輪回,因果報應誠然不爽……
不過,麵對眼前這位身世淒苦的女子,他立刻收起了心裏泛起的這些堂堂正論,歎了口氣說:“難怪我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你不象是風塵中的女子。這個話說到這裏就打止。既然已經來了,你就安心在這裏住著,陪我彈彈琴,說說話。不管外麵的人怎麼看,我會拿你當我的妹妹。臥房裏間是我的琴房,今後我就住在那裏。人常說,當差不由人,由人不當差,我們這些宮裏的人更是這樣。我在蘇州也不知道能待幾年,又不能把你帶到宮裏去,這幾年裏我會留神給你選個好人家,準備一份嫁妝,把你嫁了。”
芸娘叫了一聲:“先生--”怔怔地看著馮保,說不出話來。
盡管她仰慕馮保的琴藝才情,覺得他不象是傳聞中的那種太監,卻沒有想到他會有這麼好心,或者更準確的說,沒有想到太監裏也有這般好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馮保長歎道:“我那楊師兄方才說過,做了我們這號人,最缺的是這個,最羨的也是這個,有時候還真的想身邊有這麼個人照顧自己,時常跟自己說上幾句體己話。其實,在我看來,他這話說的既對,卻又不對。我們確實很羨這個,但更羨的,卻是看著別人般配。你是個心高的人,等閑的我也不好委屈你,隻能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芸娘淚花又開始在眼眶中打轉,喉頭哽咽著說:“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