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驕橫士紳(1 / 2)

就在馮保與芸娘產生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忍不住互相傾吐內心的憂思之時,與之半城之隔的蘇州知府衙門的後堂裏,一場艱難的對話也已經進行了好久。

後堂即是官員會客的地方,按慣例分賓主設下了兩排座椅,左邊隻有一個人坐在正中的位置,正是蘇州知府兼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齊漢生。

仔細看去就能發現,這位名滿天下的探花知府身子雖然直挺挺地坐在那裏,但雙眼卻茫然地虛望著前上方,臉上寫滿的也不是撫牧一方的躊躇滿誌,而是憔悴和無奈。反倒是他對麵坐著的幾位身穿絲綢長衫的老者個個目光炯炯,神態自若,其中略微年輕一點的那個人還把身子十分放鬆地斜靠在椅子背上,一隻手擱在旁邊的案幾上,幾根手指還在輪番輕輕地叩動桌麵。

一位老者端著茶碗,一邊低頭用蓋碗抿著碗中的浮葉,一邊說:“該說的我們都說了,府台大人總得給句準話吧!這都六月末了,木棉桑苗再不插下去,今年就養不到兩秋蠶繅不到多少生絲,明年也就收不到多少棉紗,我們損失一點銀子倒算不得什麼,耽誤了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別說是府台大人,隻怕夏閣老和中丞大人都擔不起這個罪啊!”

齊漢生固執地沉默著,看也不看他一眼,似乎毫不掩飾從外表到內心的冷漠。

或許是被齊漢生的冷漠激怒了,那位年輕一點的人用手指“嘣嘣嘣”地用力叩著桌麵,毫不客氣地說:“鄭老爺,這些車軲轆話你都說了八百遍了!管用嗎?”

接著,他又瞪著齊漢生,惡狠狠地說:“幹脆點說吧,你府台大人提出的‘以改兼賑,兩難自解’的方略、省裏的議案,還有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還要不要推行了?”

什麼叫官場?一旦為官,出則排場,入則氣場,這便是官場。看眼前這架勢,那幾位賓客怕不是京城或省裏來的達官顯貴,否則也沒有理由如此強勢地坐在這蘇州知府衙門;更不敢如此蠻橫地對堂堂的四品知府大人頤指氣使。令人詫異的是,既然是京城或省裏來的達官顯貴,為何卻把齊漢生尊稱為“府台大人”?

原來,這幾個人根本就不是什麼京城或省裏來的達官顯貴,而是蘇州城裏的豪強富戶。不過,那幾位老者有的曾出仕為官,如今已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比如說,剛才最先說話的那位老者就是曾任過陝西布政使的退職鄉官鄭傳恩;而那位蠻橫不可一世的年輕人,則是刑部尚書許問達的公子許子韶。今日深夜前來拜會知府齊漢生,是因為他們趁災壓低田價,想二十石一畝賤買災民的田,遭到了災民的強烈抵製,不肯把田賣給他們;還有一些災民自發湊了些銀錢,去周邊沒有受災的州縣買糧渡荒。他們眼見著發財的大計泡湯,就聯袂來找齊漢生,想讓他以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為由,動用官府兵丁差役管住糧市,逼迫災民趕緊把田賣給他們。

剛才鄭傳恩說話還留有餘地,顧全了齊漢生這個四品知府的顏麵;加之齊漢生敬重他是官場先達,隻能沉默以對。而許子韶隻不過是一個白衣秀才,仰仗著父親是當朝大員的威勢,如此蠻橫無理地逼問到頭上,令齊漢生十分惱怒,收回望向虛空的眼神,掃過了對麵坐著的那幾位鄉官士紳,最終停留在了許子韶的身上,冷冷地說:“本府若沒有記錯的話,鄭公子既不是省裏上司衙門的職官,也不是六科廊的給事中、都察院的禦史,鄙人的方略、省裏的議案,乃至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要不要推行,隻怕不是鄭公子一介士民所能過問的吧?”

許子韶惱羞成怒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齊漢生,本少爺敬你是父母官,一直好言好語和你說話,你竟然蔑視本少爺沒有官身!本少爺告訴你,此次聖駕巡幸南都,我們家老爺子也奉旨隨扈。朝廷這場風風光光的大典辦下來,少不得要恩蔭本少爺一個官職!再者說了,本少爺雖不是什麼省裏上司衙門的職官,也不是六科廊的給事中、都察院的禦史,但劉中丞卻是我們家老爺子的同年至交;南北科道的言官禦史也有不少出於我們許家的門下,真要撕破了臉麵,隻怕你這個小小的四品知府也就做到頭了!”

區區一個秀才,不過仰仗父親的權勢,竟敢如此囂張跋扈,當麵指斥自己這個名滿天下的探花、欽命蘇州知府,齊漢生骨子裏的文士氣節被激發了出來,冷笑道:“那本府就等著拜讀許大人門生們的彈章奏本了!來人,送客!”

蘇州雖說是天下斯文元氣之地,每科兩榜進士都有那麼幾個,但官做到象許問達這樣二品尚書份上的人卻不多見,他還是北京的刑部正堂,掌管天下刑獄諸事,不是當年南京那些“蒔花尚書”,就更是難得;而且,許問達這個二品尚書也當了七八年了,即便不能入閣拜相,循著九年晉升一級的官製,再熬個一兩年,就能晉位從一品的太子三師,以一品大員的身份榮歸故裏。因此,別說是齊漢生這個小小的四品知府,即便是應天巡撫劉清渠這樣的三品督撫,許子韶也未必就會放在眼裏,聽齊漢生公然要將自己逐出門去,當即怒道:“好你個齊漢生,竟然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說完之後,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