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途中,皇上時常有到民間酒肆飯鋪品嚐各地風味小吃的雅興,鎮撫司九太保謝宇翔就專司打前站和結賬,聽到楊尚賢這麼說之後,他立刻心領神會,衝朱厚熜一抱拳:“請老爺慢慢遊玩,小的這就去安排。”
朱厚熜笑道:“去吧。”
謝宇翔領命而去,朱厚熜帶著其他三位隨員,一邊信步沿著瘦西湖遊逛前行;一邊四下裏欣賞揚州城的一大勝景。
常言道東南乃中國膏腴之地,而揚州則是東南的機樞,曆經隋唐宋元,到了朱明王朝的中平守成之期的嘉靖一朝,又不知比前代繁華了多少。有人形容當下揚州是處處煙波樓閣、家家美酒嬌娃,滿城的富貴之氣、脂粉之樂、驕奢之風。這話當然不無誇大其詞之處,但今日恰逢盂蘭節,哪怕是那些平日裏被拘在家裏、不得出閨門一步的千金小姐,也能在嬤嬤丫環的陪同下,到外麵遊玩一夜。因此,此刻距離放河燈的時間雖然還早,卻已經有很多少年男女按抑不住激動,早早就換上了自己最光鮮的衣裳,細細地收拾打扮妥貼出了門。瘦西湖上遊人如梭,熙熙攘攘,熱鬧非常,讓身為天子的朱厚熜也不禁嘖嘖稱奇,歎為觀止。倒是楊尚賢和高振東兩位太保倍感護衛聖駕的責任又重了幾分,恨不得立刻發出訊號,讓跟隨在身後的那些鎮撫司校尉甩出牌子,把這裏給戒嚴了!
走著走著,朱厚熜突然大發感慨:“人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甫經大災,也未現破敗;揚州更是如此繁華,真不知杭州又該是何等的人間天堂!‘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柳永科舉落第,奉旨填詞,遊遍東南勝地,倒是有福。不象我這麼可憐,常年被困在那麼大的一個圈子裏,這些天堂一般的地方竟然都沒能去過,真是可憐啊!”
張居正聽到皇上又情不自禁地提到了古今第一大風流詞人柳永,越發認定皇上是要去“那種地方”。若是高拱,或許就會把心中的猜測徑直說出來,然後以正道勸諫皇上遵從禮法;但張居正不會那麼直截了當地妄測聖意,而是委婉地說:“王先生慎言!先生肩上擔著我大明的江山社稷,身負百官萬民之望,苦一人而樂天下人,非是柳三變那樣的俗人可比,沒有可憐不可憐之說。”
朱厚熜怎能聽不出張居正的弦外之音,回頭瞥了他一眼,笑道:“嗬嗬,我已經夠可憐的了,難道還不能發幾句牢騷嗎?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到了南京辦完了正事之後,我少不得還要去杭州走上一趟。一來蘇鬆杭三府都有帶頭推行改稻為桑之國策的重任,我不能厚此薄彼,單單撇下一個杭州;二來順便逛逛西湖,公私兼顧,豈不美哉!”
皇上說的如此坦率,令張居正也無法辯駁,不得不變換了個角度,繼續規勸道:“先生方才提到蘇杭,在下又不禁想起了蘇州的那些災民。誰能想到,蘇州那樣的繁華勝地,百姓生活竟也是那樣艱難,全靠朝廷施粥發賑,才能苟全性命……”
“你說的有道理。”朱厚熜歎道:“為政之人,確實不該隻看到滿眼的繁華勝景,還要看到繁華背後,還有無數百姓困於饑寒、艱難度命。惟其如此,方能治政安民、保天下太平!”
張居正說:“天地有正氣,先生所言是堂堂正論,居正謹受教!”
“不過,”朱厚熜話鋒一轉,接著說道:“繁華也沒有什麼不好。天朝上國,若沒有了這些城邑市鎮,鄉民種的茶桑棉麻、還有油桐棕漆,便沒有賣處;光靠田裏種得那幾粒稻麥黍豆,勉強活命都很艱難,更無法脫貧致富。還有那麼多的市井升鬥小民,又到哪裏討生活?”
張居正感慨地說:“怕隻怕富者愈富、貧者愈貧啊!學生越發能體念先生在蘇鬆二府施行的諸般舉措的深意了。”
高拱、張居正兩人是朱厚熜一直看好並悉心培養的宰輔之才,因此他經常這樣不失時機地給他們灌輸親民愛民的道理,見張居正如此聰慧機敏,滿意地點點頭,進一步說道:“為了國家經濟發展,我們可以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貧富差距過大,便會引發諸多社會矛盾,進而還會激起民變。一地如此,一地不安;一國如此,便成席卷之勢,天下傾覆、江山易色也就難以遏止了。可惜,均貧富是永遠也做不到的事情,聖人有雲,‘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誠為治國平天下之萬世不移之法,當國者不可不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