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高拱和張居正兩人來說,對此不但百思不得其解,而且心裏十分矛盾--他們自束發便受孔孟聖賢教誨,原本是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之事的。但是,他們自己正是因此與皇上風雲際會,得以進入大明朝政中樞,隨侍君父左右,參與軍國大政。因此,即便是這樣匪夷所思之事,也由不得他們不信。眼下就不由自主地認定李贄也是皇上夢得神授,為朝廷找到的忠臣良將。
朱厚熜卻不知道在場諸人都在想些什麼,他興致盎然地問道:“卓吾兄今日到此,是來買書嗎?”
“是。”李贄說:“聖恩浩蕩,特許加開恩科鄉試,各大書坊紛紛聘請名家選批時文,趕著刻印出來。我學生前來選上兩本回去瞧瞧。”
盡管李贄說的很是不屑,但象他這樣的奇人,竟然也會到此買選文鑽研八股製藝,就讓朱厚熜殊為不解了,追問道:“這麼說,卓吾兄有意要科舉中式,為朝廷效力了?”
李贄說:“能不能為朝廷效力,我學生可不敢說。惟是我輩士子學人要謀個生計,也隻有靠提著考籃下科場這唯一之途。”
李贄此言一出,高拱和張居正兩人的臉色劇變,險些要當即出聲嗬斥他。朱厚熜也氣得差點暈過去:有你這麼說話的嗎?難道你李贄參加科舉考試考個國家公務員就是為了躋身官場混口飯吃?你把我大明官場看成什麼了?養濟院?收容所?狂生我見的多了,海瑞厲不厲害?我照樣能讓他老老實實幹活,卻還沒見過你這麼狂的!難怪人們都是你是大明王朝第一“思想犯”,看來你的思想真夠得上犯罪了!
不過,轉而一想,正所謂“人各有誌,不可強求”,大明官場如若都是尋常那些熱衷於做官,一門心思削尖腦袋往上爬的俗人,豈不寂寞?而且,大明王朝多不多他一個模範公務員無所謂,中國思想界少了他這麼一位蔑視封建禮教,公然宣揚個性解放,標榜個人自由的異端奇人,豈不是天大的損失?看來,不但不能幹涉他的自由,還應該鼓勵他堅持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才對……
想到這裏,朱厚熜笑著說:“這麼說,卓吾兄求取功名仕進,不過是為稻粱謀了?嗬嗬,我大明官場士林做如斯之想的人大概不少,卻獨有你一人敢說了出來,你倒是坦率的很啊!正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卓吾兄果然非同尋常,有名士之風、英雄之氣!”
李贄見高拱和張居正兩位大人勃然變色,情知自己說錯了話,高拱於他有大恩,方才又在張居正和那位“王先生”麵前極力推崇他,他卻說出讓高大人生氣甚至難堪的話,心中不禁產生了濃重的愧疚之情。直至聽到那位“王先生”並未生氣,言語之中還頗有讚許之意,更讓他有些莫名的羞愧,忙又是一個長揖在地:“後生小輩狂妄無知,焉能當得‘名士’、‘英雄’之評?先生謬讚,學生愧不敢當……”
朱厚熜笑著擺擺手:“千裏做官,為著吃穿。哪有什麼‘狂妄無知’不‘狂妄無知’之說。不過,朝廷如今實行養廉銀之製,你日後中了進士,無論是做京官,還是外放州縣,官俸雖不夠你錦衣玉食,三餐一宿、養家糊口大概還是夠的,你且不能不修官箴,貪墨虐民啊!”
“豈敢豈敢。”李贄慚愧地說:“為五鬥米而折腰,已然令學生羞愧難當,豈敢再貪墨不法,上辱君父聖恩,下貽百姓屬望?再者,我學生若是今科鄉試能僥幸列名桂榜,便要赴吏部記名候選,此生不再進科場了。”
朱厚熜頗為好奇地追問道:“依我大明官製,有進士的科名,仕途也能順達許多。以卓吾兄之大才,高中杏榜該是易如反掌之事。為何卻自滿於舉人功名,不願意百尺竿頭,再進一步?”
李贄厭惡地看著手中的那兩本時文選集,歎道:“明經義理,原本就不是八股文章所能倡明傳承的。我學生為求仕進,不得已揣摩這種程墨房稿、科場利器,已然令自有文字而來所有先哲前賢蒙羞,更侮辱我輩士人之節操斯文,又安敢再籍此求得仕途順達?再者,鬼魅喜人過,文章憎命達,尤其是那八股文章敲門磚,一摑一掌血,一摑一掌血。我學生隻要能求得一官半職,是決然不願、亦不會再碰這個東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