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士林規矩,以高拱仕途先達的名義屈尊與林載贄交談,算是指點他的學問;而舉薦他入國子監求學,更是與他有半師之恩,所以林載贄對高拱一直念念不忘。不過,他是每日行走禦前的天子近臣,腦子裏要考慮的國家大事實在太多,時日一久,便忘記了當年曾在泉州做過這麼一件好事,經林載贄自報家門之後,他才驀然想起了這件事。至於他所說的“擔憂泉州文風不勝”,用意自然是替林載贄保留顏麵。
聽到高拱的介紹,張居正不禁大為歎服:十二歲的垂髫少年,尋常之士或許還連八股文章都未必能做的文理通順,這位林載贄竟敢寫文章非議聖人的話!立意對與不對暫且不論,這份膽氣也實在令人佩服。難怪向來以才略淩人、眼高於頂的高拱對他也是推崇備至……
正在想著,就聽到林載贄說:“這位大人,莫非竟是江陵張太嶽張先生?我學生早就聽聞先生大名,心儀已久,今日得見,萬幸萬幸!”一邊說著,一邊深深地給他長揖在地。
原來,正如高拱方才的戲言,張居正少小便以“神童”之名享譽江南;嘉靖二十三年,他公車進京參加會試大比,自此便開始了一連串的驚險、神奇的經曆,哪一件都足以竦動天下。如今到了他此生最為波詭雲諉、危機四伏,也是最富傳奇浪漫色彩的留都南京,高拱一提他的字號,林載贄這位國子監監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張居正也知道,自己何以能名動南都,至今仍被人所津津樂道,大概不是因為當年曾煽動三千舉子罷考並擁戴遼逆爭奪天位;就是在秦淮河畔與婉娘那段風流孽緣。一個是人臣之大罪;一個是品行之不謹,都是他不願別人提起的事情,偏偏今日一再被人提說,讓他心裏十分惱火,隻勉強回應道:“豈敢豈敢。卓吾先生之大名,居正也是仰慕已久。”
林載贄又轉而向朱厚熜行禮:“這位先生,請恕學生淺陋無知,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林載贄以為,跟高大人親密無間、談笑風生之人,想必也是個官員。大明官場大多是兩榜進士出身的官員,對他這樣的士子來說,便是理學前輩了,他當然不能失了禮數。
不過,朱厚熜卻沒有即時回答,反而皺著眉頭想著什麼,嘴裏喃喃地念叨著:“卓吾……卓吾……”
高拱忙替他回答道:“這位先生高姓為王,你稱他為‘王先生’即可。”
朱厚熜怔怔地念叨了好幾遍“卓吾……卓吾……”之後,突然問道:“這位林先生,你可還姓李?”
高拱和張居正都是一愣:姓字乃是家族之象征,怎麼會有既姓林又姓李的?即便是因過繼給旁人而改變姓字,背棄家門、祖宗也是一件十分令人羞恥、不願公開提及的事情,皇上也不該這樣徑直發問啊!
那位林載贄不愧是小小年紀就敢跟孔聖人叫板的奇人,對於朱厚熜這樣冒昧的問題也毫不在意,應道:“不錯。我學生祖上姓林,後改姓李。是故我學生還有姓李,在國子監的名錄裏就為李姓,單字一個贄。”
朱厚熜大笑起來:“哈哈哈!李贄,李贄!我就猜到是你!”
林載贄--或許現在應該叫李贄了--頗為詫異地說:“這位先生認識我學生?”
朱厚熜心說:你李贄離經叛道,標榜自由主義和個性解放,影響了你之後晚明至清初好幾代士子學人,被視為明朝第一“思想犯”。若非有個王陽明,有明一代最大的哲學家大概也非你莫屬。有這麼大的名頭,我敢不認識你!不過,說破英雄驚煞人,他當然不會泄露自己的秘密,便笑著說道:“哈哈哈,不認識。但卻聽說過你的大名!”
李贄更為詫異:這位“王先生”怎麼會認識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監生?
高拱和張居正兩人卻都是一凜:莫非這位年輕儒生李贄,竟也是皇上夢得神授的忠臣良將?否則遠在萬裏之外的區區秀才,又怎能被皇上一語道破他的姓字?
這些年裏,皇上時常夢得神授,找到諸多治國安邦的忠臣良將,外禦北虜南倭,內平四方紛擾。朝野內外、市井鄉裏對此傳得神乎其神,都認定皇上正是膺天明命的真命天子,是故才能如此天人感應,上蒼才會派下諸多忠臣良將下凡輔佐於他,這是大明再造中興必將成功的一大吉兆,更是普天之下百官萬民的一大幸事,給原本就無比威嚴的皇權更蒙上了一層神聖的光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