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曾想,高拱這一番傾訴的話音尚未落地,夏言便斷喝一聲:“糊塗!你當初擢升巡城禦史,可謂是受命於危難之時,何來得位不正之說?竟然如此畏懼人言,還想掛冠求去!我輩士人出仕為官,為得便是佐明君、整山河、安黎庶,如今我大明明君在位,又值此社稷再造中興之大業圍山九仞之際,但凡公忠體國之人,皆應與國同體、共謀中興,又豈能輕言見棄!”
夏言門生遍布天下,最看重之人還是高拱,平日待他也十分寬厚,師生情深,有如父子一般。此刻夏言突然勃然變色,多年當國柄政養成的宰輔威嚴就流露了出來,把高拱嚇了一激靈,忙離座站起,躬身長揖在地:“學生糊塗,且請師相息怒……”
隨即,高拱醒悟過來,師相也是皇上發中旨任命的--夏言於嘉靖七年由行人司行人調任有“天下言官之首”的吏科都給事中;不數年便超擢禮部侍郎、尚書;嘉靖十五年加少保、少傅、太子少師,以禮部尚書本職兼武英殿大學士,入閣參與機務,嘉靖十七年便榮膺內閣首輔,可謂官運亨通,高歌猛進。可是每一步都是皇上發中旨授用,並沒有經過吏部銓選、廷推公議。其後幾次幾落,也都是皇上一念之間、一言立決。要說得位不正,隻怕比他高拱還要更甚一籌;受到官場士林的非議詰難,隻怕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方才那麼說,等若是揭了夏言的傷疤,又怎能不觸怒師相?
夏言仍是怒氣難平,厲聲說:“素來以家國天下事為己任者,從不計較個人得失,更不受聲名之累。再者,當今聖上於你高拱恩同再造,你方才的那些話若是上達天聽,豈不令君父寒心?這又豈是人臣事君之正道!這個話今日說過就打止。日後再敢做如斯之想,為師定要將你逐出門牆!”
高拱越發地惶恐了,囁嚅著說:“師相誨教的是,學生定當謹遵師相教誨,斷不敢再說那些渾話……”
見高拱如此惶恐,夏言臉上的怒容慢慢散去了,語氣也緩和了下來,繼續說道:“你我師生促膝談心,並無亂耳之人,為師不妨也將肺腑之言說給你。我朝官製載有明文,授官任職需經吏部銓選或是廷推公議,由此得官,方被朝野內外視為正途。但是,當今聖上於用人一途,向來不拘一格。內閣學士、六部九卿這樣的輔弼重臣都是皇上一言立決。這麼做固然與祖宗成法、朝廷規製有所不符,但對推行政令卻是不無裨益。再者,得官是否出身正途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授之人的才幹能否勝任其位,能否致力於家國社稷、造福於天下蒼生。由吏部銓選或是廷推公議推舉的官員,不乏奸佞小人;中旨得官者,亦不乏治國良吏。比如當年的內閣輔臣桂萼,官場士林皆以其靠議禮悻進而不齒其為人,但此人首創一條鞭法,革新例行千年的實物納賦之製,改以折銀計收,如今被皇上大行於天下,官得其便,民享其利,又豈能因其得位不正而因人廢言?再比如你高肅卿,雖說皇上不次超擢,但這些年來,無論是操練兵馬、倡言實學,還是興辦海市、佐君治政,實實在在做了不少攸關社稷大局的大事,這些功績世所共睹,也不是那些宵小鼠輩一句‘得位不正’所能抹殺的!”
高拱真真切切被恩師的話觸動了,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師相--”,喉頭卻突然哽住了,說不出話來。
夏言見他如此動情,笑道:“好了,以你的才具,有些話不必為師多費口舌,你自然能明白其中道理所在。好在當今聖上心中早有一定之規,亦能明察秋毫,絕非嘵嘵眾口所能左右,更不會讓賢能忠直之士蒙受不白之冤。得遇這樣的聖君明主,乃是我輩人臣之幸。你且再不必為那些浮言耿耿於心。還是好生坐下,為師還有正事要與你說。”
待高拱再度施禮、坐回原位之後,夏言說道:“為師起初還以為皇上有意要讓你接任應天巡撫,而你卻礙於為師與劉爾升有故交,不便與為師明言。你既然還在為那些浮言煩心,可見並無此事,倒是為師多慮了。平心而論,以你的學識才具,出任一省巡撫綽綽有餘,但目下卻並非是你的上佳之選,甚或可說有三不可:其一,江南諸省督撫皆由為師當國柄政之時銓選任用,加之為師於嘉靖二十六年受命駐守南京,督辦江南政務,迄今已達三年之久,官場士林一些居心叵測之人早就有‘江南王’之譏評,你若是再接任應天巡撫,豈不又給了宵小鼠輩造謠生事的口實?皇上和為師固然不會在意粵犬吠雪之言,卻對你的風評大為不利;其二,目下江南以推行改稻為桑為第一要務,趙崇君、齊子方又在蘇鬆抑製豪強兼並,將江南官紳士人得罪到了死處,要想兩難兼顧,何其難哉!稍有不慎,便有獲罪得咎之虞,這個時候出任應天巡撫,也不見得是件幸事;還有其三,西洋若是生變,朝廷便要遣師南下。此番跨海遠征,與東海艦隊剿倭不同,皇上勢必要派人隨行監軍。而你高肅卿曾任營團軍監軍,與戚繼光交情匪淺;此前又曾受命廢弛海禁、興辦海市,對西番諸國的情勢了然於心。放眼我大明,適合出任監軍之人,舍你高肅卿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