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嵩何等乖巧伶俐之人,即便想不到事關皇親國戚,隻要呂公公交代下來的事情,他又豈能說個“不”字?當即滿口答應:“既然是你呂公公的朋友,犬子一定誠心孝敬他們。”
呂芳笑道:“嚴閣老真是爽快!這件事就拜托東樓了。等他抵達南京,咱家請閣老和東樓喝酒。”
嚴嵩也滿臉堆笑,客氣地說:“舉手之勞,何必如此客氣。”
呂芳笑道:“嚴閣老莫非是怕咱家請不起嗎?咱家雖說俸祿不多,卻沒有子嗣拖累,不必置辦家產傳給後人,一頓酒飯還是請得起的。不過,嚴閣老近來酒量大漲,咱家真是有些擔心難以讓閣老盡興一醉呢!”
以呂芳的身家,又是誠心要設宴答謝別人,卻斤斤於賓客的酒量,誰聽來都不信?而且,自己一向惜福養生,朝野盡知,更遑論執掌鎮撫司,暗中窺測監控百官的呂芳!嚴嵩立刻意識到眼前這位呂公公話裏有話,但呂芳不直說,他也不好直接發問,便笑道:“呂公公這是怎麼說?老朽年輕時也不諳杜康之道,除了皇上賜宴,隻在年節之時吃上一杯兩盞,過了知天命之年後,更是滴酒不沾。隻有那年替皇上恭書頒賜平叛軍的《七律?喜聞營團軍攻克徐州》時,曾破例喝了半斤新正年節皇上禦賜的六十年茅台佳釀,也不過是為求寫出君父禦詩之恢弘氣魄於萬一,哪裏談得上酒量見漲不見漲。”
呂芳笑道:“古有李太白醉草嚇蠻書,今有嚴閣老醉書平叛詩,真是雙星並耀,堪稱千古文壇兩段佳話呢!不過--”
呂芳突然把臉又沉了下來:“既然嚴閣老酒量並未見漲,為何以前隻喝皇上的一杯酒,如今喝了皇上的那杯酒還不夠,卻還要喝百官的那杯酒?”
嚴嵩大驚失色,終於明白呂芳今日敢冒違背祖宗家法的風險,私下裏跟自己說話的用意之所在,是要責怪自己。但他卻無法判斷出呂芳這麼做,到底是好心提醒自己,還是奉有皇上的上諭來敲打自己,不得不裝糊塗,追問道:“呂公公,這是怎麼說?”
呂芳正色說道:“有些話,本不該是奴婢這個位分上的人能說的當說的,但嚴閣老如此高情厚誼,咱家就鬥膽多嘴說上幾句,還請嚴閣老不要見怪。”
看來這個閹奴一沒有奉旨,二也不見得會心懷惡意。嚴嵩鬆了口氣,忙拱手作揖:“請賜教。”
呂芳側身避讓,拱手還禮說:“嚴閣老是大學士,咱家怎敢言‘賜教’二字?不過是心裏窩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嚴閣老傾吐傾吐。”
不敢言“賜教”,卻說是“傾吐”,細心的嚴嵩聽出眼前這位呂公公既要擺架子,同時又把自己當作朋友,心裏更是輕鬆了下來,說:“那就請呂公公但說無妨,老朽洗耳恭聽。”
呂芳緊盯著嚴嵩,緩緩地說:“咱家自皇上龍潛藩邸之時便跟隨皇上,如今已有四十又二年;而一眨眼,皇上入繼大統也快滿三十年了。這三十年裏,除了你嚴閣老,我大明朝的內閣攏共換了楊廷和、蔣冕、費宏、毛紀、楊一清、張孚敬、方獻夫、翟鑾、李時、夏言、顧鼎臣十一位首輔。他們的上台下台,都是咱家親眼所見。旋進旋退,倏然如流星的蔣冕、毛紀、方獻夫、顧鼎臣四人且不去說他;才略平平,既不得皇上寵信,又不能為百官信服的費宏、楊一清、翟鑾、李時四人也不去說他,真正能久居其位、並能有所作為的內閣首輔,隻有楊廷和、張孚敬和夏言區區三人而已。他們柄國執政的成敗是非,不是咱家這樣的奴婢所能隨意置喙;咱家隻知道,楊廷和身曆四帝,又有擁立之功,皇上以師禮事之。他卻以兩朝托孤重臣自居,專權擅政,輕慢皇上,把朝廷威福都奪了去。滿朝文武皆仰其鼻息,附其驥尾,阿附權臣,蔑視幼主。皇上想給興獻先帝上尊號以盡人子之孝,他們也是百般阻撓。皇上不得已命他致仕,其後又追奪其官,將他削職為民,這便是隻喝百官那杯酒的下場。夏言有社稷之才,早年也曾得到皇上寵信,又深孚百官之望,卻打錯了算盤,既要喝皇上的那杯酒,又要喝百官的那杯酒,就難免在內閣首輔那把椅子上坐不久長,幾經起罷,縱然有輔佐皇上布陳新局、厲行新政之大功,如今也還是隻能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內閣資政。三人之中,論資曆論人望,張孚敬最為淺陋,可惟有他是一心一意喝皇上那杯酒的,是故內閣首輔那把椅子,也坐的最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