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楊博的這一反應,高拱頗感意外,便問道:“惟約兄,此話怎講?”
楊博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似乎猶豫了一下,這才說道:“不瞞肅卿兄,今年四月,戚元敬回京應試武科,仆曾與他和東海艦隊參謀長徐渭俆大人商議過以南路巡防分艦隊南下,圍剿徐海船隊,肅清西洋海路一事。戚元敬與俆文長極言不可,言說徐海其人足智多謀,精通海戰兵略,以南路巡防分艦隊數倍於彼的兵力,亦難操勝券,須待東海艦隊平定山東沿海倭寇之後,傾師南下,方可一戰。當時仆心中便起了疑,倒不是嗔怪東海艦隊將帥怯敵畏戰,而是不明白,戚元敬、徐文長何等人物,怎會說出如此長賊寇威風、滅我軍誌氣的話。如今看來,倒是仆小覷了那個賊寇,能想出這一平夷方略,且能相機而動,確非泛泛之輩……”
高拱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想想也對,楊博並不知悉徐海受命執行“月之暗麵”絕密行動的內情,以他身為明軍總參謀長的職責所在,自然要謀劃部署四邊戰守事宜,鞏固大明國防。而對於楊博的這一建議,戚繼光或許會因為知悉實情而百般勸阻;東海艦隊參謀長徐渭卻是國朝罕有的軍事奇才,連他都這麼說,足見徐海其人的確有過人之能!
想到這裏,高拱對自己說服楊博更有把握了,笑道:“既然彼輩尚有可用之處,何不暫留爾頭,許其戴罪立功?徐海船隊熟悉西洋針路,且與夷人鏖戰數月,熟知其兵力戰法,不失為我東海艦隊一大強援,若能得其傾力襄助,我軍之勝,指日可待!”
楊博從自己的感慨中回過神來,不滿地說:“仆認他是個有才之人,卻並非說他可用!肅卿兄熟讀史書,難道不明白,有大才而有異誌者譬如猛虎,縱然能用於一時,日後必成心腹大患?”
楊博擺出了一副老資格教訓自己,高拱心中隱隱有些不快,又苦於不能泄露“月之暗麵”絕密行動的內情,因而無法替徐海辯白他其實並無楊博所謂的“異誌”,隻得換了個話題,說道:“請惟約兄恕仆直言。依仆之愚見,徐海其人雖有異誌,卻比那些眼中隻有黃白之物,毫無半分公忠體國之心、悲天憫人之情的海商強多了。”
原來,陸續從西洋傳回來的消息,有一個令明朝君臣都大失所望甚至義憤填膺的事實,那就是當徐海船隊與佛朗機人拚死周旋,義救身陷夷人之手的大明海外僑胞,並趕緊派人回國報訊的同時,那些正經的大明海商卻表現的相當差勁--他們要麼隻顧著搶運自家貨物,根本顧不得救助被驅逐出境的同胞;要麼趁機向想搭船回國避難的同胞勒索巨酬,大發其財。更有甚者,福建海商李光頭集團原本有船隊載著貨物前來呂宋貨殖,發現佛朗機人封鎖海港、大肆殺戮大明百姓之後,竟然不派人回國報訊,而是改道向西,前往暹羅繼續做能讓他獲得厚利的海外貿易!
從商人逐利的天性來說,他們這樣做似乎無可厚非;甚至李光頭的作法也情有可原--他的那支船隊雖然有十來條護航的船隻,卻隻能應付海寇,根本不是佛朗機人艦隊的敵手;而船上所裝載的貨物價值上百萬兩銀子,差不多已是他的半幅身家,當然不能置之不顧。可是,這些海商,尤其是象李光頭那樣的昔日海匪,若非朝廷垂憐眷顧,廢弛海禁,開放海市,許其本分經商,又怎能堂而皇之地往來大明與西番諸國貨殖,並在數年之間聚斂大量的財富?而且,不單是高拱、楊博這樣的官員,朝野內外人盡皆知,皇上當初招撫盤踞於寧波雙嶼島的海匪,一是為了運兵南下,從速剿滅竊據江南數省的叛軍;二來也是因為如徽州海商許氏集團、福建海商李光頭集團擁有大量護航船隻,手下黨羽眾多,剿之則為寇,撫之則為商,還可倚為海上長城,幫助朝廷官軍護衛萬裏海疆。誰曾想,真正有事,他們看重的,還是自家的萬貫家財,還不如徐海船隊那樣罪大惡極的海上巨寇能挺身而出,義救同胞!
對此,朝野內外群情激憤,那些早就對朝廷這些年來大力推行重商恤商之政心懷不滿的官紳士子紛紛上書朝廷,要求以“縱寇”甚至“通匪”的罪名治那些海商的罪。朱厚熜也無法替那些不爭氣的海商辯白,隻得采取了折中辦法以示懲戒,即勒令那些索要巨額船資的海商將錢財退還給千辛萬苦逃回大明的海外僑胞,加罰半額不法所得充作朝廷用兵西洋的軍費;勒令那些私自遁逃、一任海外僑胞被夷狄殺戮而不救的海商撥出一半船隻和船工水手,交由朝廷統一掌管,用於轉運軍需糧秣;加罰福建海商李光頭集團白銀二十萬兩、船隻十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