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繼光精明強幹,又事必躬親,汪宗翰不相信他竟然長達數年依然對此毫無覺察。可是,他卻從未聽戚繼光提說過此事,就讓他十分懷疑了--如若當真是兵工總署、軍需供應總署兩大衙門做手腳克扣軍需,以戚將軍聖眷之濃、膽色之壯,還不得鬧翻了天?要知道,當年京城保衛戰之時,營團軍為了區區幾百支火銃,就敢和內廷兵仗局把官司打到禦前,幾個腰掛牙牌的管事太監因此被皇上下旨剝皮揎草!戚將軍如今手握數萬大軍,又與昔日搭檔、禁軍第一軍軍長俞大猷並稱皇上兩大心腹愛將,未必還怕了兩個從二品的衙門的堂官不成?
那麼,那些不翼而飛的軍火輜重都到哪裏去了?普天之下,能用得上那些大明海軍製式炮彈的,除了東海艦隊,隻有如今縱橫南洋海麵、劫掠過往佛朗機等外夷海商的徐海船隊--他們當年挾持了大明海軍一艘主力戰艦“揚威號”,一艘!
所有的這些疑惑,在東海艦隊接到馳援南洋的內閣急遞之後,便達到了頂峰--急遞上明確要求,東海艦隊速派軍中大將率領南路巡防分艦隊前往南洋,與徐海船隊合兵一處,封鎖蘇比克灣,以待全軍到來,關門打狗,全殲佛朗機艦隊。接到內閣急遞之後,汪宗翰與戚繼光、徐渭,以及東海艦隊的軍官將佐、作戰參謀們一道,在海圖上推演了許多次,一致認定這是最為得當、也最能大獲全勝的作戰方略。也正因如此,汪宗翰不相信總參謀部的那幾個從未習學過海戰之法的半吊子作戰參謀能想出如此高明的計謀,南洋海麵上,隻有一個人有這般本事,那便是自己昔日的得意門生、東海艦隊的逃卒叛軍,如今為禍西洋商路的巨寇徐海!
這一方略的成敗關鍵,在於徐海船隊是否能夠趕在南路巡防分艦隊到來之前封鎖蘇比克灣。可是,如若徐海懷有異誌,與佛朗機人勾結起來,誘騙東海艦隊分兵,那麼,不但是先行南下的南路巡防分艦隊,甚至東海艦隊主力,都會被以逸待勞的佛朗機艦隊各個擊破。而東海艦隊一旦慘敗,大明萬裏海疆,將無艦可守、無防可言;佛朗機戰艦將在南起瓊州、北到威海的漫長戰線的任何一點上發起進攻!他們可是一支敵國的正規軍、一支實力強大的艦隊,給大明王朝所能造成的危害,遠非昔日那些烏合之眾的倭寇可比!
皇上素來雄猜多疑,這一次卻又為何如此放心大膽地全盤接受了徐海獻上的破敵方略,把一場關乎大明百年國運的跨海遠征的勝負,維係在一支海盜船隊對朝廷招安的渴望之上?戚將軍素來用兵謹慎,這一次卻又為何對這一破敵方略的隱患視而不見,把全軍的生死存亡寄托在曾被自己責打問斬的逃卒叛軍的忠誠之上?
汪宗翰漸漸接近了事實的真相,卻又強迫自己將這些疑惑都深深地埋在了心裏,甚至不想去深究皇上、戚將軍和徐海這麼做究竟為的是什麼--一來久在官場,他深知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二來他畢竟曾經跟隨南都那些龍子鳳孫、勳臣顯貴造逆倡亂,算是有“前科”之人,雖說後來幡然悔悟,臨陣舉事,幫助朝廷平叛大軍強渡長江天塹,順利克複南都、平定內亂,也算是功勳卓著。朝廷沒有追究他的從逆之罪,反而給他加官進爵;皇上也下旨溫言撫慰,四時賞賜與心腹愛將戚繼光同例。但是,不管怎麼說,他始終認為,自己先前的那些“不臣之行”猶在,他又怎敢自作聰明,妄測聖意?
也正因如此,汪宗翰方才的冷漠、嘲諷,甚至對徐海船隊放出的警戒,與遠在萬裏之外的戚繼光執意要杖責陳東等人的用意一樣,都不過是為了平抑艦隊官名的憤恨,故意做出的姿態而已。但是,在接觸到徐海情不自禁投向自己的那種激動不已的眼神之後,他卻又恢複了方才的淡漠--曆來參與密謀之人,既成大功,又有大禍,究竟是福是禍,全在人主一念之間。徐海與他素有淵源,他惟願自己的這位得意門生因此而飛黃騰達;卻更不想日後受到他的牽連而慘遭橫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