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表麵不置可否,心中卻暗道:為了省裏各大衙門官吏那麼一點放貸收息的私利,於元忠就敢帶著兵打上你諸暨縣衙的門,找你孫知縣算賬,的確能稱得上是‘殺伐果敢、一往無前’了!這樣的人,你還指望他能與你同舟共濟、擔此大任?
興許是猜到皇上正在想些什麼,孫嘉新忙說:“於元忠於大人雖說行事操切了些,卻也並非貪鄙之人,且有一顆愛民之心。每到一處執掌刑名,皆能秉公持正、明斷是非,保一方平安、致百姓安樂……”
朱厚熜想起了昨日孫嘉新對自己說的那些什麼“賊開花”之類的官場黑幕,饒有興致地問道:“這麼說,你們這位於元忠於大人治境保民、坐衙審案,是一把好手了?”
孫嘉新說:“回皇上,於元忠大人緝盜治境之能,浙江官場士林及民間百姓人盡皆知。曹州靠海多山,盜賊多如牛毛,曆任地方官員都十分頭痛,亦是苦無良策。於大人當年甫任知州,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便把他的三親六戚一並捉到大牢裏關起,視那盜賊偷盜物品所值,課以重罰。這麼做,雖說嚴苛了一些,卻能收到實效,不過兩三年光景,曹州盜賊幾近絕跡,地方縉紳百姓無不拍手稱快。罰款積攢下來,或用於貼補惠民藥局,或用於地方修橋補路,亦使曹州寒苦百姓又得了頗多恩惠……”
朱厚熜不禁啞然失笑:能讓孫嘉新這樣的清官認可他於元忠有一顆愛民之心,還當他有多麼出色的政績,原來竟是這樣的一種治盜之法!以現代人的眼光開來,那些盜寇家人、親戚自己又沒有犯罪,算是無辜者,這樣大肆株連的做法跟那些貪官汙吏的“賊開花”有什麼兩樣?唯一的區別,大概就在於那些貪官汙吏是把敲詐來的錢財裝到自家腰包;他是把錢財用到了地方公益事業和貧寒百姓的身上,僅此而已,卻讓他贏得了治下百姓的愛戴,也贏得了包括孫嘉新在內的官場士林的讚譽。
不過,他知道跟明朝人講司法原則還為時過早,而且他自己也沒有學過法律,如何能夠講的清楚?便故作高深地笑道:“行了。你的話朕都聽進去了,就不必再搜腸刮肚幫他說好話了。在朕看來,其一,浙江此前呈報的新增田畝數,隻是初步丈量結果,還需你這個清田禦史就任之後,進一步核查無誤之後,方可作為最終結果來重修黃冊、確定百姓應繳賦稅。你既然已經說服於元忠按原先的黃冊計征賦稅,就更不必擔心朕會奪民口食了。其二,六府清丈田畝,不過是試點。所謂試點,原本就是要充分暴露問題,找到應對之策和改進措施,故此朕允許下麵的官員犯這樣那樣的錯誤。犯錯誤不要緊,及時改正就是了。還有其三,誠如你方才所說,他於元忠剛剛升兼了布政使,此前並未參與小弓丈田,又有悔過表現,朕也不會讓他替前任背黑鍋的。既然你說他有一顆愛民之心,朕也惟願他如今升遷了布政使,那片愛民之心能用來造福一省寒苦百姓。”
皇上如此虛心納諫,令孫嘉新不勝感慨,忙躬身說道:“天縱之仁無過皇上。”
其實,對朱厚熜而言,既然自己把督查清丈田畝的重任交給了眼前這位老知縣,就不能不重視他的意見,免得他心存包袱,不敢放開手腳與各地貪官汙吏、勢豪大戶大幹一場。此外,他方才突然想起來,於元忠升兼布政使,出於夏言的舉薦,大概不是夏言的門生,便是故吏,關係非同一般。既然如此,他便大致能猜到孫嘉新這麼做的苦衷--朝廷決議清丈天下田畝,原是為了抑製豪強兼並。究其根源,事出鬆江勢豪大戶強買災民田地,為首者正是徐階的家人,舉發者卻是夏言的門生趙鼎。孫嘉新出於翟鑾的門下,徐階與他亦有半師之誼、活命之德。他出麵舉發夏黨要員、浙江巡撫張繼先在清丈田畝之中的不法情事,難免會被人視為黨爭之人,要替徐階報鬆江之仇。如此一來,別說是完成督查兩京一十三省清丈田畝的重任,能否在官場安身立命都很難說。因此,他不得不暗中保下與張繼先同為夏言一黨的於元忠,稍稍平抑朝野內外對他的猜疑……
唉!封建科舉製度害死人啊!朝堂之上,各位柄國大臣糾結門生故吏呼風喚雨;官場之中,各種關係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別說是孫嘉新這個微末小吏,就連他這個皇上,有時候也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是拉一派打一派,這大概就是於元忠對孫嘉新所說的和光同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