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接了過來,隻見那張箋紙之上,嚴世蕃用漂亮的工楷寫著:“不許淋尖、踢斛、側拖、虛推。不許將米斛敲鬆撬薄甚至私置大升大鬥。不許索取看樣米、起斛米、扒斛米、篩箱錢。不許勒索耗費、外加、內加。不許勒索入廒錢、篩扇錢、斛腳錢、酒錢、票錢、鋪墊等錢。不許勒索順風米、養斛米、鼠耗米。不許索要兌例、心紅、夫價、鋪設、通關席麵、中夥、較斛、提斛、跟役、催兌、開兌等陋規。不許開私戳小票,令民執此票到家丁親友寓所額外私加贈耗,方給倒換截票。不許故意耽擱,挨至深夜收受。”
洋洋灑灑近兩百字,羅列著貪官汙吏征繳賦稅時各種敲詐勒索百姓的花樣,足有數十種之多。其中,淋尖踢斛等花樣,朱厚熜在諸暨之時已經聽孫嘉新說起過,其他更多的他就聞所未聞,不過,隻看名目,就能大致猜到什麼意思。朱厚熜忍不住追問道:“你此前從未在州縣任職,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浮收花樣?”
嚴世蕃說:“回皇上,微臣愚鈍不學,本無經略之才,辱蒙聖恩,忝為應天巡撫。受命之初,夙夜憂歎,深恐有負皇上栽培之恩、封疆之寄,是以留心查閱前朝典籍、先人筆記,又修書谘詢於治下州縣職官,多方搜集,輯錄出這些官府征繳賦稅時的種種陋規。”
嚴世蕃的表白,朱厚熜當然是不信的,但他也知道,嚴世蕃升官心火正旺,剛剛兼任了有“天下第一撫”之稱的應天巡撫,哪怕隻是為了撈政績甚至做樣子,也會勤勉治事,這也正是他利用嚴世蕃來對付貪官的用意之所在。尤其難得的是,嚴世蕃居然能猜到他一定會欣然接受立碑的建議,棄用官場文牘格式和生澀拗口的文言,用百姓都能看得懂的大白話撰寫各條禁令,不必刪改就可以勒石作碑,可謂是用心良苦、體貼入微。因此,他忍不住讚歎道:“你有心了。”
嚴世蕃謙遜地低下頭去,說道:“這都是微臣身在禦前,時時聆聽皇上教誨,更感念皇上一片仁者愛人之心……”
臣子們不露痕跡地把功勞都歸於自己的“聖明仁厚”,朱厚熜固然心中暗喜,但嚴世蕃是什麼貨色,他更是清楚不過,一聽到嚴世蕃滔滔不絕的說這些阿諛奉承話,本能地就警覺起來,便笑著打斷了嚴世蕃的話:“你是朕身邊的人,這些無趣的官話、套話就不必說了。朕以為,光刻朝廷禁令還不夠,應當將朝廷各項正賦名目及額定火耗銘刻在這塊碑的正麵,並刻上‘永不加賦’的承諾,既彰顯朝廷輕徭薄賦、與民休息之決心;更使百姓知悉所應承擔的皇糧國稅。日後若有地方官府衙門的貪官汙吏膽大妄為、擅自加賦虐民,百姓便可據理力爭,將之告到上司衙門乃至朝廷。”
聖人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皇上卻要將朝廷各項賦稅名目公諸於眾,還要勒石作碑。這麼做,固然杜絕了地方官吏營私舞弊的機會,卻又給後世人君帶來很大的麻煩,比如說,若想加征賦稅,就是違背了“祖製”,就如同皇上前幾年改易祖宗成法、厲行新政一樣,勢必招致朝野內外的強烈反對。不過,自己的榮華富貴係於麵前的這位當今天子一念之間,嚴世蕃可不會替後世的皇帝瞎操那份閑心,當即大聲說道:“天縱聖明無過皇上!”
朱厚熜大笑著說:“此碑一立,貪官汙吏勢必膽戰心驚,而我大明百姓卻都要拍手稱快。你嚴世蕃算是立下了社稷之功!”
嚴世蕃越發把頭埋得更低了,應道:“皇上讚譽,微臣愧不敢當。效忠朝廷、盡心王事,乃是微臣的本分。”
朱厚熜感慨地說:“隻做到這‘本分’二字,就已經難能可貴了!我們大明朝的許多官員,本分之內的事情從不悉心辦好,卻總是越俎代庖,對職權範圍之外的事情指手畫腳、大放厥詞,真是莫名其妙!”
說著,他突然生氣了,從禦案上抓起一份奏疏,遞給了嚴世蕃:“這是山東巡撫朱紈給朝廷上呈的奏疏,你看看,他都說了些什麼!”
嘉靖二十三年江南叛亂之時,時任廣東兵備道的朱紈不肯從逆,與時任南京南京兵部尚書的張經整合福建、兩廣兵馬,與朝廷平叛大軍一南一北夾擊江南叛軍,對朝廷迅速平定江南叛亂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其後,他敘功升任湖廣巡撫。嘉靖二十六年改任山東巡撫,加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銜參讚薊遼軍務。不過,他所呈上的這份奏疏,卻不是奏陳山東政務,也不是彙報薊遼軍務,而是非議朝廷招安徐海匪幫的決策,認為徐海既是軍中叛卒,又是海上巨寇,更是南洋變亂的致亂之源,其罪之大,罄竹難書、百死莫贖。高拱身為朝廷命官,不分賢愚、不辨忠奸,一味急功近利,任用匪類,無疑飲鴆止渴,勢必遺患無窮;更將朝廷威嚴、國家律法踐踏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