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以外藩入繼大統的皇上天資英敏、精明強幹,比之那些自幼便豢養於深宮大內的皇儲,對民間疾苦的了解和感觸也更深一些,即位之初,勵精圖治,恭行儉約,連天壽節(生日)內廷外朝各大衙門例行的建齋祈福添壽的活動都禁止了,還明發上諭,說“省一分有一分的益處”。之後不久,卻受邵元節、陶仲文等一幹妖道蠱惑,迷戀方術,大事玄修,妄求長生,頻繁在宮中舉行齋醮法事。且不說他大興土木修建了大大小小的廟壇道觀,並撥出巨萬國帑,給邵元節、陶仲文等人修建起了豪華府邸,賞賜金銀布帛數十萬兩之多;每一次設壇祈禱,光是黃金就要用幾百上千兩,龍涎香等珍稀貴重之物耗費更是驚人。朝野內外更有一幫奸佞小人投其所好,爭相進獻秘方秘藥和各種祥瑞,每年用於賞賜的使費難以計數,朝廷財力、民間脂膏幾乎被消耗一空。
到了嘉靖二十一年,遭遇那場至今朝野內外避諱莫深的宮變之後,皇上卻又突然幡然悔悟,為了緩解財政危局、再造大明中興,不惜改易祖宗成法,全麵推行嘉靖新政,並主動裁汰內侍宮女,大幅削減宮中用度。這些年裏,隨著官紳一體納糧、一條鞭法等諸多新政的全麵施行,以及各地商貿日漸繁盛,西北馬市、東南海市獲利甚巨,朝廷的財政難局大為好轉。尤其是平定江南叛亂之後,諸多附逆倡亂的藩王宗室、勳臣顯貴被收回賜田、抄沒家產,發配海外充軍,朝廷不但節省了原來用以豢養那些龍子鳳孫的大筆俸祿開支,還得到了他們名下大量的土地、資財。別的不算,光是把他們多年以來用盡各種手段霸占的土地收歸國有,分發給無田的流民百姓耕種,每年新增賦稅就高達四百三十萬兩之多。俗話說的好,手裏有糧,心中不慌,國庫裏有了這麼多銀子,編練禁軍、修造戰船、整治河道、開辦工廠等等許多關係到軍備建設和國計民生的大事就都相繼鋪開,搞的是有聲有色,數以百萬計的銀子水潑一樣地花出去,皇上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再加之九州萬方,水旱之災無時不有,每年用於賑災撫民的開銷亦高達上百萬兩銀子,皇上也都毫不吝惜地照準,甚至還動輒減免賦稅,與民休養生息。可是,令嚴嵩納悶的是,皇上卻對自己慳吝依舊,不但從未提出恢複往昔宮中用度,連毀於嘉靖二十三年薛陳二逆奪宮之亂的宮殿都不讓整修,到了南京之後,還更甚一步,居然要宮中諸人雜以紅薯、玉米等粗糧為食,自己也不例外。如此匪夷所思之事,怎能不讓嚴嵩起疑?由此便懷疑皇上有另外的來錢渠道,得出了與事實相去不遠卻又謬以千裏的結論。
過了好一陣子,嚴世蕃才從巨大的震驚之中緩和過來,擦去了頭上的冷汗,低聲說道:“爹,兒子還是不明白,他把宮中的用度一削再削,戶部主動提說要整修當年毀於大火的殿宇他也不幹,卻那樣大費周章地弄銀子,這又何必呢?”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嚴嵩說:“削減宮中用度,是為給天下臣民做一表率,以示明君聖主恭行儉約、節用愛民。但宮中幾萬張嘴總是要吃飯的,單憑呂芳那個閹奴開的什麼玻璃廠,又能貼補幾何?”
聽了父親提到內廷玻璃廠,嚴世蕃立刻想起了鄢茂卿當年被人以“乾坤寶鏡”前後兩次共訛詐去近十萬兩銀子。身為君父,連訛詐臣子、聚斂財富這樣的事情都做的出來,暗中收取徐海匪幫的重賄又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裏,嚴世蕃的心裏不禁後怕起來:查來查去,居然查到了皇上的頭上!若不是皇上為了保全自己的千秋聖名,把這件事情壓下來,天曉得會怎麼收拾自己這位好事者!難怪父親如今緊張,原來是要為尊者諱啊!
他忍不住低聲咒罵道:“羅龍文這個王八蛋,險些害我們嚴家萬劫不複,我定饒不了他!”
嚴嵩淡淡地說:“你這麼說就有失公允了。正所謂上有所好,下必有甚。若不是你太過操切,他又何苦如此賣力地與匪人結交,替你搜羅高拱諸般罪證?幸有皇上如天之仁,未曾追究下去,你也就不必節外生枝了。再者說來,柄國執政,不能隻是罷人、殺人,還要會識人、用人。此子心機活泛、辦事也還是得力的,多加曆練,未必就不如趙文華、鄢茂卿之輩,不宜因小疵而棄若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