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硬著頭皮說道:“南京都察院監察禦史陳信衡具名上呈一份奏折,臣等閱後不敢自專,恭請禦覽聖裁。”
“陳信衡?”朱厚熜略一沉吟,說道:“他所上呈的可是那份‘宜修文德以服遠人疏’?”
皇上終日憂心國事、日理萬機,可是,對於通政使司呈進的幾十份奏疏,隻是看過題目卻能記得一清二楚,足見經國治世用心之專,令張居正不禁暗生感慨,慶幸自己生逢盛世、得遇明君。不過,禦前奏對,容不得他胡思亂想,忙應道:“啟奏皇上,正是此疏。”說罷,將那份奏疏雙手呈上禦案。
張居正可不知道,朱厚熜之所以能記得這份奏疏的題目,並不是他有過目不忘之能;而是因為看到那個題目,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修文德以服遠人?中國修了幾千年的文德,哪個遠人服了你了?越修文德,遠人越遠,敵人越多;到最後幹脆是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憑借堅船利炮打開中國的大門,用人家的武威來給埋頭修文德的中華民族狠狠地上了一課!
再者說來,既然他陳信衡所呈奏疏的題目為《宜修文德以服遠人疏》,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不讚成朝廷出兵討夷、懲戒南洋諸多藩屬之國的決策,要提出自己的諫議。可是,去年南洋生亂,朝廷決議出兵討夷之時,怎不見他有奏疏呈進?如今整個國家機器都開動了起來,遠征軍已經攻占呂宋,正在休整,一俟南洋風候轉向,就要進兵暹羅、安南,畢此功於一役。他卻在這個時候上呈奏疏。何以如此,無非是因為當時朝野內外同仇敵愾,誓言為身死夷狄之手的藩王宗親、海外僑胞報仇雪恨,陳信衡縱然心中另持一辭,也不得不考慮朝野內外的輿論壓力。如今夥同佛朗機人屠戮大明海外僑胞的呂宋王國已俯首請降,國人的憤怒得以宣泄,他便按耐不住寂寞,跳出來大放厥詞了。究其本心,即便不能說是別有用心,也算得上是訕君買直,這是那些清流官員們一貫的作法,朱厚熜早就見怪不驚了。
對於這樣空發議論、意在沽名釣譽的奏疏,注定要被扔進字紙簍裏給“淹”了,朱厚熜當然興趣缺缺,看也懶得細看,就扔給張居正他們禦前辦公廳的秘書們去處理。不過,陳信衡所奏之事涉及朝廷禦夷大政,張居正他們不敢決斷,仍又原樣呈送了回來。
此刻見到張居正如此惶恐的樣子,朱厚熜認為一定是陳信衡在奏疏中把自己罵得太狠了,不免覺得好笑,便好整以暇地問道:“陳信衡的奏疏題目,朕看著十分眼熟。到底語出何典?”
張居正躬身應道:“回皇上,此語出自《論語》《季氏》篇。聖人雲‘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笑道:“‘既來之,則安之。’說得好啊!”然後,拿過那份奏疏,裝模作樣地看了起來。
陳信衡在奏疏中說,上古仁君製馭四夷,重在以德服人,修治禮樂仁德而使他們主動前來歸附,是故聖人有雲“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我朝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製馭四夷,亦是重撫不重剿,從不輕易以兵威淩人。今次南洋夷亂,皆由那些參與江南叛亂、被貶謫發配到海外諸藩的藩王宗親不遵彼國法度、擾官虐民所致。朝廷興師動眾遠征南洋,已屬非常之舉,未必就能全然占理。縱然怒而興兵,以維護天朝威嚴,亦應慎用兵戈、少造殺孽,使彼國君臣百姓知懼服威、誠心歸順天朝足矣。是故他認為,朝廷不該在呂宋王國服威請降、抄沒彼國罪官家產賠償大明百姓損失之後,還要責令彼國賠償五十萬兩白銀和十萬石糧米作為軍費開支;更不該強迫彼國每年歲貢輸誠十萬兩白銀。皇上既然秉承太祖高皇帝“朕既為天下主,華夷無間。姓氏雖異,撫字如一”;成祖文皇帝“華夷本一家,朕奉天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吾赤子,豈有彼此”之遺訓,俯允北虜南倭封貢之請;那就更應該以如天之仁,豁免呂宋賠償及歲貢錢糧,彰顯天朝之雍容大度,使浩蕩聖恩普惠南洋諸藩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