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看了孫澤生一眼,沒有接腔,反而拿起筷子,從桌上幾盤茶點中拈起了一塊帶骨鮑螺送到嘴裏,一邊慢慢品嚐著,一邊歎道:“到底是名聞天下的江南大邑、姑蘇勝地啊!這個帶骨鮑螺同是乳酪所製,卻難得美味如斯。小侄倒要請教世伯,可是出於姑蘇過小拙之手?”
孫澤生怔住了:老夫已經把樂輸的數額增加到了一萬五千兩,嚴世蕃這個兔崽子居然毫無反應,卻跟我扯什麼帶骨鮑螺,難道說,他對這個數額竟還不滿意了?
見孫澤生一時沒有回答,嚴世蕃自顧自說了下去:“世伯有所不知,小侄平素也嗜食甜點,京城家裏養了一頭乳牛,也曾讓廚子製作帶骨鮑螺,奈何味道總是難如人意。這姑蘇過家的帶骨鮑螺,不知以何法為之,味道就是不同尋常。齊子方不好口腹之欲,問他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看世伯保養如此得法,七十六歲高壽的人,精氣神竟隻象有六十來歲一般,想必精於調理,亦是食家,或許知道其中之妙,可以見告於小侄嗎?”
從嚴世蕃一句“味道總是難如人意”,孫澤生聽出了弦外之音:原來嚴世蕃這個兔崽子當真仍不滿意一萬五千兩之數啊!想當初,老夫為要奏請朝廷對寡母旌表賞誥命,給他老爹嚴嵩送了五百兩銀子,就辦成了那件大事。誰知道,這個小兔崽子的胃口,竟比他爹還大了許多……
不過,有道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孫澤生隻得再次咬牙,愁眉苦臉地說道:“撫台大人,老朽不怕亮醜,就直說了吧。三十餘年宦遊,老朽確實積攢下了一點銀子,攏共不過十幾萬兩。致仕回鄉之後,置辦田產花去了十萬兩;整治園子,亦花去了五萬兩。一為老朽安享晚年,二為子孫留點家業,三來也是強撐門麵,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去歲年初,老朽看中了一塊風水寶地,購來做百年壽藏(注:墓地),又花去五千兩。如今家中所餘現銀,不足三萬兩。這麼大一家子人要吃飯穿衣,老朽又已是風燭殘年,總得要留點錢度命應急。樂輸一萬五千兩為君父整修殿宇,已是傾力而為,設若撫台大人還不滿意,老朽家中還有稻米兩千石,是去年佃戶交來的田租,也願意一並樂輸朝廷。至於再多的錢糧,老朽實在是無能為力了,犬子的升降、改調乃至擢黜進退,就請撫台大人看著辦吧……”
說到後來,孫澤生已是無比心酸,一雙昏花的老眼可憐巴巴地看著嚴世蕃,險些要掉下淚來。
其實,嚴世蕃臨行之前,早已通過各種渠道,包括暗中拜托呂芳動用鎮撫司的人手,對蘇州各位有名望的退職鄉官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孫澤生所言非虛。因此,他忙說道:“孫世伯這是怎麼說?樂輸錢糧為君父整修殿宇,全憑各人忠君之心,小侄哪有什麼滿意不滿意之說!這樣吧,小侄這裏有點銀票,數目不多,區區五千兩,給世伯湊個整。樂輸錢糧,世伯是蘇州第一人,兩萬兩怎麼說也比一萬五千兩好聽一些,奏報上去,無論皇上還是朝廷,都會滿意,對世兄改調之事也大有裨益……”
一邊說著,嚴世蕃一邊從袍袖之中掏出了一張銀票,遞給了孫澤生。
孫澤生怔怔地接過銀票,喃喃地說道:“撫台大人,這……這是何意……”
嚴世蕃笑道:“這是小侄新近得到的一注非常之財,卻又盛情難卻,隻好勉強收下,如今假借世伯之手樂輸朝廷,為君父整修殿宇,也算是得其所哉。世伯得名聲,小侄得心安,更利於小侄募捐大計,何樂不為?”
孫澤生感動地說:“撫台大人為官清廉,一介不取,誠為食君祿者之榜樣啊!”
這句話原本是嚴世蕃方才稱頌孫澤生的話,如今他原封不動還了回來,似乎覺得有些不足以表達對嚴世蕃的感激之情,便又說道:“撫台大人提及募捐大計,老朽倒有一計,本不足以汙濁視聽,或對撫台大人有所裨益……”
嚴世蕃客氣地說:“世伯治政之能,小侄早就有所耳聞。奈何吾生也晚,未曾當麵請教。今日世伯主動說起,小侄不勝感激之至,還請世伯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孫澤生拈著胡須,說道:“老朽以為,擒賊當擒王。拿下幾個領頭的,其餘庸碌之輩,也就不足為慮了。”
孫澤生的這個提議了無新意,但嚴世蕃還是假裝喜出望外的樣子,歎道:“妙哉妙哉!那麼,誰堪稱蘇州官紳士林領頭之人,還請世伯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