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管事頭兒想必已經跟主人說了自己對張居正身份的猜測,轎中那人也知道,在天子駐蹕的陪都南京一定少不了有官員微服出行,又聽到張居正用這樣不容辯駁的強硬語氣說話,料想自己得罪不起,隻得自認倒黴,悻悻然地掏出了一張銀票和一錠十兩重的元寶,賠給了那位儒生,急匆匆地抬著轎子走了。
那位儒生先是展開銀票來看了又看,確認是見票即付的五十兩;又把那錠元寶在手中掂了又掂,也確定差不多就是十兩紋銀,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銀票和元寶塞進自己的袍袖裏,拱手向海瑞和張居正兩人作揖,說道:“多謝兩位兄台仗義執言……”
海瑞正要拱手還禮,隻聽得張居正冷冷地打斷了那位儒生的話:“你是幹什麼的我不管。隻是我要警告你,日後行騙之時,休要再說什麼宋版、什麼黃山穀,免得辱沒斯文!”
那位儒生先是一怔,隨即漲紅了臉,說道:“這位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心裏明白,快快滾吧!”張居正沉下臉來,冷笑著說:“還有,你若不是秀才,就把這身儒服給我脫了再出來行騙,免得孔孟聖賢在天有靈,雷殛了你!”
那位儒生氣急敗壞地說:“你,你怎地這樣說話?我……我當真是進了學的相公--”
張居正揶揄道:“你還當真有秀才功名?那我問你,何以把元刻大字本說成是宋版?再者,即便是宋版的《韓昌黎集》,坊間售價也不過十兩銀子,更不用說黃山穀批點過的珍本決然不在你的手中!”
旁邊圍觀的一位閑漢高聲笑道:“吳秀才,這回裝神弄鬼撞到真正懂行的人了吧!還好這位先生沒有當麵拆穿你,還不快快拿了銀子回家去,再莫要拿到賭場三把兩把輸個精光,卻要你老婆半掩門子(注:暗娼)替你養老娘!”
那位儒生被人揭穿了老底,不勝羞憤,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擠出人群,匆匆逃走了。
在張居正揭穿那位儒生的假把戲之時,海瑞一直在發怔,直到那位儒生走了之後,他才回過神來,問道:“叔大兄,這是怎麼回事?”
高拱已然明白了過來,苦笑道:“剛峰兄,你方才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沒想到卻幫了一個騙子啊!”
張居正接過話頭,說道:“他的書根本不是什麼黃山穀批點過的宋版,隻是普通的元刻大字本。黃山穀批點過的宋版《韓昌黎集》如今在吾師華亭徐公(注:指徐階。)手中,因黃山穀不但詩文冠絕一時,於書法一途更是精深,與蘇(蘇軾)、米(米芾)、蔡(蔡襄)並稱宋四家,愚弟對他心儀已久,還曾向吾師借來賞析把玩過多日。那人竟說自己那套書是黃山穀批點過的,分明是信口雌黃,故意訛人錢財!”
海瑞越發怔住了,喃喃地說:“怎會這樣?他……他分明是個秀才,怎能做出這等辱沒斯文之事……”
高拱沒好氣地搶白道:“事情差不多都真相大白了,你怎地還是不肯相信?依我看,你全剛峰兄然還是當初在昆山知縣任上的做派,升衙斷案,全憑意氣用事,民間官司到你的手上,不問是非曲直青紅皂白,總是有錢人敗訴吃虧。更不用說今日之事一方還是個讀書人,若是撕扯到你海老爺的大堂之上,大概訟狀還未看,你就先把屁股坐在了他一邊!若都象你這樣,我大明何需律法?《大明律》、《大誥》三編亦可一火焚去了!”
說著說著,高拱又想起來海瑞還要上疏非議朝廷在南洋和倭國用兵一事,越發來氣了,繼續說道:“你剛峰兄自幼受教於孔孟,於程朱理學浸淫多年,可你知道不知道,朱夫子(注:朱熹)主持嶽麓書院之時,曾為受教之人留下一幅楹聯,隻有四個大字,是為‘實事求是’,至今仍高懸於嶽麓書院講堂之上!世間許多事情,並非表象看上去的那麼簡單,不能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聽到高拱的口氣越說越嚴厲,帶出了指責的意思,張居正擔心海瑞下不來台,又犯了執拗脾氣,和高拱在大街上爭辯起來,忙插話進來打圓場說:“肅卿兄,言重了,言重了!譬如今日之事,六十兩紋銀,在那位轎中之人不過是九牛一毛;在那位無良儒生,卻能避免老母餓殍、妻子受辱。更何況,那位無良儒生若能因此幡然悔悟,也算是那位轎中之人做了一點善事……”
海瑞卻似乎沒有聽到高拱和張居正再說些什麼,望著那位儒生消失的街市口,痛心疾首地喃喃自語:“他畢竟是個讀書人,怎能做出這等下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