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嚴紹庭向父親嚴世蕃哭訴所受到的“欺負”的同時,戚繼光等人在寒芳齋裏的歡宴也到了尾聲。戚繼光目視徐渭,徐渭會意,從袖中摸出一錠約莫二十兩重的一錠元寶,放在桌上,說道:“得聞惠娘妙曲綸音,真乃三生有幸。又勞煩陪了我等這麼久,實在過意不去。些許阿堵之物,聊表心意而已,還請惠娘不嫌菲薄才是。”
戚繼光率先站起身來,拱手說道:“天色已晚,惠娘少歇,我等告辭了。”
孫惠娘一連彈唱了好幾首小曲,每每都能看到那位名滿天下的平亂功臣、抗倭英雄戚繼光戚將軍一直含笑傾聽,時常還向自己投來熱烈的目光;其間又被眾人起哄,和戚繼光同吃了好幾杯酒。按照舊院的規矩,眾人這樣做無疑是在為戚繼光在保媒拉纖,到時候自會提前告退。孫惠娘也滿心以為戚繼光一定會要求留宿寒芳齋,卻沒有想到,戚繼光竟然第一個站了起來說要走,顫聲說道:“戚……戚將軍這就要走?”由於著急和失望,她的臉孔一下子變得煞白。
乍一見麵,戚繼光就對眼前這位千嬌百媚、琴曲高妙的秦淮名妓頗有好感,此刻見到孫惠娘花容失色,他的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顫,更明白孫惠娘話語之中的濃濃情意。隻是他一來懼內,即便夫人不在身邊,也不敢輕易涉足風月場所;二來眾人剛剛毆打了內閣首輔之孫,其後果可想而知,他的心頭正懸著一塊巨石,哪裏有心思做孫惠娘的入幕之賓,與美人共效於飛之樂?因此,他隻得狠下心腸來,對孫惠娘說道:“我等叨擾多時,也該告辭了。”
孫惠娘的俏臉之上越發露出慘然的表情,低下頭去,貝齒咬著下唇,不作聲了。
其實,別說是戚繼光、曹聞道和錢文義三人,就連此前已經聽說過孫惠娘豔名的徐渭也不知道,孫惠娘之所以豔名遠播,不僅僅是因為模樣生得俏、小曲唱得好,更主要的是,在追歡賣笑的風月場中,她是屬於那一類為數不多的女子--從祖輩起就淪落風塵,卻例外地不曾染上太多的青樓習氣,從不肯自甘下賤、曲意逢迎那些追歡逐色的王孫公子、豪客富商。譬如賣笑人家求之不得的是門庭若市,客似雲來,她卻偏偏喜歡清靜閑適,遇到心情不爽之時,甭管來客是何等的達官顯貴、風流名士,她也敢拒之門外。按說這股子清高脾氣,同秦淮舊院的規矩和她的身份地位很不相稱,注定她不但無法成名走紅,更要倒黴碰壁不可。可是,世間之事卻不能一概以常理推測,秦淮河上偏有那麼一群自命風雅的公子名士,每日在舊院裏鬼混流連,追歡逐色,隻要還沒有到床頭金盡的時候,總是會受到舊院小娘們的奉承巴結,久而久之,也就膩味了。一見到空穀幽蘭般的孫惠娘,都稀罕得不得了。何況,孫惠娘原本就是一位色藝雙絕的大美人兒,更惹得他們心癢難耐。所以,她越是擺出一副清高冷淡的模樣,他們越是趨之若鶩,一窩蜂地來寒芳齋捧孫惠娘的場。因了這個緣故,孫惠娘的名聲反而不脛而走,一天天地叫響起來,在狎客們的口碑之中,成了秦淮河一等一身價的當紅名妓。今日被戚繼光等人從那個姓嚴的狂徒手中救出,又得知仗義相助之人竟是名滿天下的抗倭英雄戚繼光,她的一顆芳心不由得暗暗維係在了眼前這位年輕英武的大英雄的身上,有心要以身相許,卻不曾想到了最後,戚繼光竟還是執意要走。孫惠娘不知道他是不是嫌棄自己是個操皮肉生意、“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嚐”的煙花女子;以她的性情和一等一的身價,又不好當著眾人的麵,主動出言挽留,心中不禁又是傷感,又是矛盾,一時說不出話來,兩行珠淚卻悄悄湧出了眼眶。
孫惠娘這樣的秦淮名妓,撒嬌掉淚也是籠絡恩客的一種手段,徐渭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悄悄一拉戚繼光的手,將一件物事塞到了他的手中,然後對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說道:“元敬兄有話要對惠娘說,我等還是暫且回避得好。”
說完之後,徐渭也不等戚繼光發話,就拉著先前懵懂,此刻也已經明白過來,臉上都露出曖昧笑容的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率先出了花亭。
戚繼光攤開手掌,發現徐渭塞給自己的是一朵挺漂亮的珠花--在一枝小小的、金絲織就的帶葉花托之上,綴著五顆晶瑩奪目的珍珠,當中一顆足有花生米大,其餘四顆也與黃豆不相上下,最難得是一般大小。這朵珠花論價值不下百金之數,論說以徐渭的俸祿,也買不起這麼貴的首飾。不過,此次遠征異域,遠征軍諸將或多或少都得了那些誠心歸順的海外藩王公大臣的饋贈,雖說皇上欽定的“三大軍規八項鐵律”之中,有“一切繳獲要交公”的禁令,但這樣的饋贈不能一概算在繳獲之列,高拱和戚繼光商議,又密折稟明了皇上,讓諸將每人都留下一點作為紀念。徐渭當時就留下了那五顆珍珠,回到南京之後,送到銀樓用金絲做成一隻珠花,要送給與自己相濡以沫、吃苦受累多年,還多次剪掉頭發替自己籌措趕考盤纏的夫人徐黃氏。不過,既然出了毆打內閣首輔之孫的意外之事,戚繼光與孫惠娘的交往就關係到能不能保住眾人的前程,他也就毫不吝惜地將這朵珠花給了戚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