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恙的肩膀裸露在空氣中,微涼。
頭發上的水漬也沒有擦幹,滴落在肩膀上,“擦好了沒有?”
薄慕野不動,目色深沉的看著她的側臉,“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為了和他離婚,她可以犧牲一切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還是裝不懂?
她正要從他大腿上站起來,又被他緊緊按住,她氣惱,“你到底要說什麼?”
薄慕野繼續用毛巾給她擦拭著頭發上的水漬,漫不經心的道:“樣兒,我成全你,我們離婚。”
他好像在說,樣兒,今晚夜色很不錯一般的漫不經心。
景恙心裏咯噔一下,這明明是她所期盼的結果,可是在薄慕野說出這句話以後,她還是震驚了一下,緊接著,是狐疑,“你說的是真的?”
他眸色深深,將她的身子扳正,將毛巾放在一邊,一瞬不瞬的盯著她的眼底,她咬了咬唇問:“那我也不用在你身邊待三個月?”
“你要怎樣便怎樣。”
因為,已經沒這個必要,既然該知道的和不該知道的,她已經提前知道,那麼,強留著她在身邊,還有什麼意義?
有時候放手,不是因為放棄,而是因為放手,可以看見更遠的前方,而薄慕野,是牽住風箏線的人,無論她飛的有多高,都逃脫不掉他的桎梏。
因為是薄慕野,所以有這樣的把握。
景恙根本沒來得及消化這件事,和她之前所認知的軌道完全背離,她和陸寒做了交易,她幫陸寒阻止傾世的工程,他幫她離開薄家,可是現在,薄慕野主動出擊,讓她變得一下子束手無策。
“你,你怎麼忽然就想通了?”
兩個人還是以那樣曖|昧的姿勢坐著,薄慕野看起來相當坦然,景恙坐在他大腿上,所以身子比他稍稍高了一點,他微微仰頭,淺笑著看她,“覺得不好?還是不想離婚了?”
“想,”下意識的說出這麼一個字,又覺得尷尬,有誰是這樣巴不得離婚的呢,“我沒有不想,隻是……”
“還是,你想待在我身邊?”
他的目光意味深長,仿佛能夠洞悉所有,她一點都不是他的對手。
“那什麼時候離?”
想想,也真是諷刺,世間有哪對夫妻,在離婚的節骨眼上,妻子還裹著浴巾坐在丈夫的大腿上?
這究竟是要離婚,還是和好?
薄慕野終於肯放她起來,起身走到一邊的矮幾上,將離婚協議書遞給她,“我已經簽好字了,不過,我可能沒辦法補償給你任何東西,因為是你要離婚的。”
景恙也沒奢求過什麼補償費,“我知道。”
她天生就不夠世俗,明明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卻沒辦法伸手太過直接的要錢,以前舒默就說過她,果然是畫家那副清高的姿態,其實,隻有她自己明白,她哪裏是清高,不過是被金絲籠圈養太久,而忘記人世疾苦。
她接住離婚協議書,簽字那一欄,已經有了潦草遒勁的字體,薄慕野的眉眼清淡,一點也沒有慍怒,她反倒覺得不對勁。
那晚,簽了離婚協議書的兩個人,竟然相擁而眠一整夜,誰也沒有睡著。
咖啡廳裏,陸寒一身深藍色的西裝,是很亮的顏色,景恙從沒見過薄慕野穿過這樣亮麗的顏色,他的衣櫥裏,仿佛永遠隻有黑、白、銀灰、鐵灰這類低調的顏色,而襯衫,更是以黑白為主。
“這麼快約我出來,是已經順利阻止了傾世的開發案?”
景恙攪拌了一下麵前的拿鐵,“薄慕野已經同意和我離婚,所以,我今天是來告訴你,我不會和你合作了。抱歉。”
陸寒並沒有覺得意外,他隻是看了一眼麵前的黑咖啡,失聲笑道:“景小姐,你麵前的那杯是拿鐵,而我這杯,是黑咖啡,你覺得這一點奶精倒進去會衝散黑咖啡原本的苦味嗎?”
景恙微微皺眉,並不明白他為何忽然岔開話題,隻聽陸寒繼續說道:“因為原本就是這樣,所以再多奶精也遮蓋不過去它本身的苦味,就像已經說出口的話和已經做出的決定,你覺得,你現在還有回頭路可走?”
“可是我們之間的約定本身就是互相的,我沒有絕對的義務和你繼續下去,你也沒有幫助我離開薄家,約定既是沒有生效,為何不能取消?”
他端起麵前的黑咖啡輕抿了一口,苦澀卻也香醇的味道在舌尖流連,“你的意思是你現在要反悔?”
“沒錯,我不想摻和這些,現在薄慕野已經答應和我離婚,我沒必要再去蹚渾水。”
陸寒眉眼雖是淡笑,可眼底已經冰寒,他身子微微向前,靠近了她一點,“景恙,你無路可退。”
她微微一怔,他的樣子太過認真,讓她不得不防,“陸先生,你和薄家,到底有什麼關係?”
若是說隻是單純的競爭對手,陸寒會這樣步步緊逼的讓她和他合作?
陸寒坐直了身子,理了理西裝,靠在了身後的座椅上,仿佛事不關己的樣子寡漠道:“十五年前,我的父親也是那場土木渣工程的受害者,當年的薄氏為了在業界站穩腳跟,節省資金,做出了那種黑心事,我不會原諒薄家的人,包括薄慕野。”
她不是不恨,不是不怪,隻是刻意忽略,此刻陸寒口口聲聲提醒著十五年前的那個意外,她的心仿佛都在滴血,做好了以一個事不關己的姿態想要退出這場婚姻和那個養了她十五年的家,可是,摸著良心,她都沒辦法麵對在那場土木渣工程裏慘死的父親。
景恙死死咬著唇,手指都在顫抖,她不僅在仇家苟且偷生了十五年,還嫁給了仇家的兒子,甚至,曾經還妄想和那個人就這樣不愛,也能過一輩子,更可笑的是,她竟然為他,懷過一個孩子。
現在想來,那個孩子,流的真好。
若是留著,恐怕現在,她也是留不住的。
連仇都不報,怎麼還能懷著仇人家的孩子呢?
陸寒變得陰鬱到極致,他的聲音冰冷仿佛地獄閻羅,“你該不會是真愛上那薄慕野了吧?還是說,你根本不敢違抗薄家的人?景恙,我們是同一類人,沒有家,現在沒有心,你若是執迷不悟的苟且偷生,那就由我來給你洗洗腦子!你難道忘記你父親躺在手術台上血淋淋的下不來的樣子了嗎?景恙,不要再自欺欺人!薄家,從始至終都對不起你!”
她的手指一直都捏的很緊很緊,嘴唇都在顫抖,他的聲音一直如同鬼魅環繞在耳邊,而那些過往的過分血淋淋的畫麵浮現在腦海裏,衝刷著所有鮮紅翻騰的記憶,她冷聲道:“你別說了。”
“不說你就能忘記了嗎?還是你真的被金絲籠圈養太久以至於忘了那個疼你愛你在工地上流血流汗的父親?!”
“我叫你別說了!”
麵前的咖啡,驀地一下,悉數潑在了麵前男子白皙如玉的臉上,兩個人同時怔了一下,陸寒抹了一把臉,拿起一邊的紙巾漫不經心的擦了擦,繼續道:“不敢聽?景恙,這就是事實!”
陸寒拿起一邊的一杯白開水,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杯裏的水,往景恙臉上一潑,他重重的放下空杯子,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臉上掛著水珠的景恙說:“別忘了,這十五年來,你吃穿不愁,而你的父親景經國,身在何處!”
陸寒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景恙坐在位置上,久久也沒動,服務生小姐剛才見這邊情況棘手,都不敢上前打攪,一開始是這位小姐將咖啡潑在了那位先生臉上,緊接著,不知道說了什麼,那先生又將白水潑在了這位小姐臉上,看樣子,可能是在鬧分手。
服務生小姐見那位先生走了,連忙走過來收拾,小心翼翼的問景恙:“小姐,你還好嗎?”
現在情侶,翻起臉來比翻書還快。
景恙用手抹了把臉,那水是涼的,從臉上滴下來鑽進頸窩裏,冷的刺骨,她咽了下唾沫,拿起包起身說:“我沒事。”
這麼多年過去,她很少去看景經國,真是不孝女,到底是因為習慣了薄家的錦衣玉食所有苟且偷生,還是因為真的忘記了那個離別前說要帶她去遊樂場疼她愛她的父親?
可是,她還清楚的記得,景經國的樣子,常年在工地被曬的黑黢黢的健康皮膚,微笑起來的時候,一口白牙,抱著她的時候,雙手力氣很大,能把她舉過頭頂,父親總是用並不溫柔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從小,她就沒有母親,所以景經國總是又當父親又當母親的,那些往事,怎麼可能說忘就忘?
—— —— —— ——
西郊墓地。
夜色籠罩住這一片墓地,冰霜降落,冷的異常,墓碑上景經國的照片早就泛黃,不變的,隻剩下那一如往昔十多年不變的和藹笑意,她的手指撫上那照片,父親的輪廓,十分清晰的刻在腦海裏,她拿著一瓶燒酒微笑著對那照片上的景經國說:“爸,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你最愛的燒酒!”
這種燒酒,濃度極高,酒量不好的人一口就醉,景經國常年在外麵做工頭,十分能喝,喝酒了也不怕不能照顧她,因為,別人都說,景工頭是千杯不醉。
印象裏,每次父親回來抱住她的時候,身上都有種淡淡的酒香氣息,那種酒香味兒並不難聞,相反的,她很是懷念。
景恙打開了那小瓶的燒酒,先自己就口灌了一口,抿著笑道:“好難喝啊,你怎麼喝的下去?”
景恙的酒量沒有遺傳到景經國,景經國是千杯不醉,而她是一杯就醉,一口燒酒下去,胃裏火燒火燎的,原本冰寒的雙手都熱了起來,臉頰熱烘烘的,她坐在地上,把頭靠在雙膝上,側坐著笑嗬嗬的看著景經國的照片,醉眼迷蒙,“爸,可是,我又突然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