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昌帶著眾人,曲曲折折,千裏跋涉,終於回到韶關。此時是幾家歡樂幾家悲:歡樂者,家中子弟死裏逃生,平安歸來,從此不用擔驚受怕;悲楚者,乃自家子弟枉死異鄉,屍骨無全。時寶蓮已有孕在身,初時不見家昌,亦曾咆嘯大怒,待至家昌帶著眾弟兄回來,便轉嗔為喜。
秋風已至,天氣漸涼。忽一日,一婦人蓬頭垢麵、失魂落魄的撞開家門,抱著德聲嚎啕大哭。德聲大驚,仔細看時,急忙扶起道:“妹子,何故落魄至此?”德聲之妹哭道:“哥啊,你妹子如今家破人亡了!你妹夫給暴亂的匪徒摧殘死了!我逃了幾日,才逃回來。”家裏人聽到哭聲,急忙出來。德聲之妻細看一會,詫異道:“可不是阿秀麼?”阿秀撲過去,抱著嫂子大哭:“嫂子啊,可憐我啊!我家破人亡了。”謝老太爺顫聲道:“我的女兒,我的秀啊!你怎麼了?”阿秀撲地跪下哭道:“爹啊!女兒苦啊!湖南鬧共產禍了,你女婿給那些天殺的搞死了!財物搶得一幹二淨,房子也放一把火燒了。你外孫宗愛、宗如逃命在外,生死不明,蒼天啊,你不長眼啊!”謝老太爺聽了,急氣攻心,往後就倒。家樂急忙扶住。
眾人將老太爺安置在床上。家昌之母囑雲煙去請大夫。老太爺喚道:“賢姝啊,昌儒又去哪了?”賢姝以為老太爺不行了,趕緊吩咐雲煙去尋,又噙淚道:“爹,你有福有壽,應無大礙。”德聲問道:“你急著尋昌儒有何要事囑咐?”謝懿林氣喘籲籲,道:“共黨猖獗,國家有難。我要昌儒組織一支護國討逆軍,剪除亂黨,還天下以太平。”德聲跺腳道:“老爺子,你以為你孫子是天將麼!他能成什麼事!”謝懿林道:“你連自己的兒子都不了解,我賢孫乃當世英雄,我謝懿林常與諸賢達之士坐而論道,共議國事,諸人皆言我孫子乃當世趙子龍,乃是護主救國之英雄。昔曹阿瞞尚能於家鄉舉事,十八路諸侯紛紛響應。況我賢孫乎!”德聲搖頭歎氣,起身欲出去。謝懿林道:“克儉,我有事跟你商議,你看,你妹夫死於非命,外孫又下落不明,你妹如今孤苦伶仃。我欲購置一所房子,女兒住在附近,彼此有個照應,我也心安。”德聲道:“我也有此意,就叫昌吉去辦罷。”
家昌歸家,見過姑媽,探問湖南暴亂情形。阿秀哭道:“都是共產黨在作亂,要挾軍隊兵變,四處煽風點火。農軍趁火打劫,說什麼‘打土豪分田地’,那些殺頭鬼把你姑父捉去,灌辣椒水,灌地溝汙水,折磨的不成人樣,把家裏的東西都搜搶完了。你姑父是個文化人。那些農軍把你姑父收藏的字畫都燒了。你姑父罵他們幾句,那些天殺的就把你姑父吊起來打死了!昌儒啊,你姑媽淒慘啊!”家樂氣憤道:“那些窮鬼沒文化,沒教養,什麼事不敢做!”阿秀道:“窮人也不想革命,都是那些一肚壞水的共黨分子逼的。他們把農民的房子都燒了,農民一窮二白,無處安身,於是跟著農軍去搶富人,燒富人的房子,現今湖南許多地方,十裏無人煙,給共黨分子鬧得像地獄一般,淒慘啊!”正說間,阿鳳來傳話,言老太爺有請。
家昌既至。謝懿林使其坐於床側,道:“賢孫啊!你是阿爺的驕傲。你姑媽的情形,你已親眼目睹。現共匪作惡,脅迫百姓,暴動四起,城鎮沸騰,民不得安;富人則捐棄家產,流離藏匿。我欲效孫文,毀家紓難,組織一支護國軍,剿滅亂黨,平定天下。賢孫壯誌淩雲,替阿爺統領一支軍隊,若是財資不夠,我自會四處統籌。”家昌笑道:“阿爺,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農民是天底下最老實的人。農民暴亂,古今皆有。農民血腥對付富人,說明平日富人之虐,十倍於農民。人世之間,‘不患貧而患不均’,當道不惠恤黎庶,跋扈驕橫,爛剝民利,故有一亂。”謝懿林懊惱道:“小兒無知,竟在我麵前談古論今,班門弄斧!你說罷,聽不聽阿爺的?”家昌笑道:“阿爺啊,軍國大事,豈同兒戲,形勢如此,豈是我等小民所能左右的?”謝懿林捶床大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位卑未敢忘憂國。此等微言大義,昌儒沒聽過麼?”家昌肅然道:“阿爺,我曾經曆過廝殺場中生死,死於我刀槍之者,何止百人。然那些都是我炎黃子孫,此等人到死,尚不明白為誰而死。當今世上,有官場糜爛腐化的,有為富不仁的,有為虎作倀的,此等惡人,動輒宣揚主義,挑動民情,煽動仇恨,誆騙軍人為其廝殺。若是抵禦外辱,家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而今要我殺戮國人,誓不能從命!”謝懿林撫心歎息,道:“若是如此,天下何以得安!”言罷歎氣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