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楚聲與阿岫從張家回來,忽在街角見王顯哲與兩個傷兵交談,遂上前探問。王顯哲道:“嫂子,這兩個是廣東兵,家在清遠,因前線吃敗,流落至此。”楚聲見傷兵衣衫破舊,不覺心生憫意,詢道:“你二人從何而來?”一人悲聲道:“就我而言,人間地獄,已無分別。在下名叫鄧德貴,原屬傅作義部,去歲八月間,因共匪張宗遜攻掠大同,守將楚溪春不敵求救。傅作義攻打集寧,以解大同之圍,大獲全勝,此役我得重傷,三日不醒。後我軍攻襲張北,欲取張家口,大戰狼窩溝時,又不慎負傷,我軍占領張家口後,遂在醫院養了一個月。因我一腳已瘸,得以複員歸鄉。豈知抵達滑縣時,適遇大戰,共軍民兵因見我穿軍服,又將我捕獲,搜光身上盤纏,還險些被人刺死。後因共黨人眾糧少,百姓皆大餓,故放我離去。現形同乞丐,無臉歸鄉,便輾轉至南京覓食。”另一個道:“我名叫方東平,原屬趙錫田部,在秦砦遭共匪劉鄧軍圍攻,全師覆滅,師長趙錫田亦為共匪所獲,我等小卒更是難以幸免。我獲釋後又歸王仲廉部,守備湯陰城,誰知劉鄧共匪又將城池打破,小卒又成戰俘。我想,共軍兩次獲我而不殺,如果再去當兵,又被共軍捕獲,太對不住共軍了。”
阿岫責道:“曾聽我家太太言:古人有個孟獲,七擒七縱才心服,你為何不如古人?”楚聲笑責道:“阿岫休要取笑人家,百萬軍兵廝殺疆場,皆是生死一線間,能安然脫險,已屬不易。”又對二人道:“家中父母妻兒,倚門相望,你二人既逃得性命,當速歸家。”方東平無奈道:“我等敗散軍人,流離異地,有家難回,若是回家,隻怕又被保甲長征兵。”楚聲聽罷,施與些財錢,嗟歎而去。
此後一連數日,王顯哲皆早出晚歸,形跡不定。楚聲生疑,詰問其因。王顯哲呐呐道:“大哥疏於公務,我在家閑得慌,現物價飛漲,家中人口又多,日顯拮據,故我與鄧德貴、方東平一道,在外做些小工,補貼家用。”楚聲痛心道:“家中經濟雖窘,伯陵兄常與資助,家中應能維持,無需阿哲在外操勞。”王顯哲道:“我哥太正直,在湖南沒有掙到錢。人家薛嶽在湖南又打仗,又做生意,官也當大了,錢也掙夠了。”楚聲正色道:“此種話語,萬不可在你哥麵前言一個字!”家昌知阿哲在外謀事,卻不責怪,反而嘉譽,稱阿哲為“有用之人”,又囑阿哲將工錢寄給妻女。
謝家昌深知家中窘境,總受伯陵資助,非長遠之策,遂請家樂彙錢至南京,以解眼前之困。家樂隻彙數千元,並在信中哭窮,言原本家計豐足,隻因戰爭不休,家道沒落日甚;又言:薛伯陵兄弟幾人在外做官,官越做越大,錢越掙越多,將西石岩寺所近之地盡數買下,家道越顯旺盛。家昌將信遞與楚聲,歎道:“人各有誌,豈能人人都升官發財!”阿岫在旁責道:“你就是阿實第二。”家昌不解道:“何謂阿實第二?”阿岫道:“死心眼咯!”家昌瞋視阿岫,作聲不得。楚聲偷看家昌神情,不覺掩口偷笑。
餘楚聲暗地到《大公報》謀職。王芸生大喜,即設宴賀楚聲複歸。楚聲歸家,隻言王芸生誠心相邀其重回《大公報》。從此阿岫料理家事,凡外出購物,見一些達官貴婦張揚街市,日耗千金,不禁眼紅,回家難免牢騷:“那些官兒子,官比老爺小得多,錢比老爺掙得多。老爺,你這個官有什麼鬼用?”謝家昌麵對詰問,哭笑不得,敷衍道:“此等官兒子會做生意。”阿岫道:“老爺你騙不了阿岫,那些官兒子是靠人孝敬。我等家門前冷落,隻因你在外放屁不響!”家昌聽罷,起身出家。崇和道:“岫姨,我媽生前最怕是你,而今我爸最怕是你。”楚聲喊道:“天色已晚,出門為何?”家昌道:“打劫。”全家聽罷皆大笑。
忽一日,人報王顯哲為警察局所拘。楚聲大驚,遂至警察局探詢。警員道:“今日數百傷兵騷亂,衝擊國防部,圖謀不軌,故我部奉命將此等人拘禁。”楚聲隨警員至拘留所,見百十殘兵蹲在地上。王顯哲亦在其中,見楚聲親臨,不覺嚎啕大哭,道:“嫂子救我,阿哲是冤枉的。”警員帶阿哲近前。楚聲驚問道:“何故至此?”王顯哲哭道:“今晨我帶阿貴、阿平上班,路過國防部,忽見眾傷兵在國防部門口請願,請求國防部善待傷殘軍人。阿貴、阿平不知深淺,亦去聲援。豈知警察凶戾橫暴,武力驅趕眾傷兵。阿貴腿瘸,逃之不及,被警察擊殺;阿平逃脫,不知所蹤。我本是看熱鬧的,亦被警察抓起,望嫂子救我!”楚聲轉頭道:“王顯哲乃謝家昌之勤務兵,枉抓至此,請兄弟寬恕。”警員道:“我等小卒不敢做主,需請示長官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