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江子的聲音很輕,像是隻說給他自己一個人聽的。這些話埋藏在心裏很多年了,自己沒有說給妻子聽,也沒有說給任何人聽,今天卻莫名其妙說給這個少年聽,想想確實很不可思議。
孫武沒有答話,感覺卻也很複雜。聽說普通家庭裏,父母會拿吃人怪獸之類的恐怖東西來嚇小孩,說什麼如果你不乖,怪物就來吃了你,但在眼前這一家裏,會吃人的就是父母,孩子在這種狀況下長大,會養出什麼樣的孩子也就不難想象了。
(唉!其實我也不是在正常家庭長大的,實在沒資格多說……)
孫武在記憶中搜索,當初虛江子親眼目睹赤城子的過世,所以赤城子死前的情形與遺言,孫武也全知道,在他來看,「赤城子是什麼樣的人」這種問題,根本就沒什麼好想的。
赤城子的為人,他自己早就親口下過結論,他是一個沒有可能當好人,卻又沒有足夠膽量成為壞人的人,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說,他都是一個很失敗的人。白虎一族會吞噬同族,赤城子有沒有動過類似念頭?虛江子認為他沒有,孫武卻覺得這想法有些一廂情願。
孫武認為,赤城子動過這念頭的可能,不僅有,而且很大,隻不過,就算有了這念頭,赤城子的個性,還有他心中那股放不下的良知與血肉親情,卻讓他總是下不了決定,即使最後危及自身性命,他還是無法做出決定,寧願把最後的生存機會放棄,他也不想做出那個讓他掙紮大半生的選擇。
赤城子是一個徹底失敗的父親,不成功的師父,不過……他和很多普通人一樣,有著許多的掙紮,這些是孫武對他的想法,但……孫武很清楚,這些並非虛江子想要聽的話,如果答案是那麼簡單。虛江子就不用反複想上十幾年了。
那麼……自己該說些什麼呢?
孫武不擅長麵對這種情形,一時無語,隻是覺得現在這種沉默狀況很尷尬,又不好開口說要走。愣了片刻,突然間福至心靈,冒出一句話。
「不管他有過怎樣的掙紮,但我相信,你師父……不,你父親,對你們確實是有父愛的。」
這句話沒有任何根據,也無法證明。如果虛海月、虛河子聽見,一定嗤之以鼻,但聽在虛江子耳裏,卻令他精神一振。急急轉過頭來,望向孫武,顫聲道:「你說……真的嗎?」
「嗯。」孫武用力地點了點頭,「一定是這樣的。」
孫武很難理解,為什麼自己的話能造成那麼大效果。他隻是覺得自己應該要點頭。然而,聽見他這句回答的虛江子,先是閉上眼睛,陷入沉默。緊跟著,少年看見他臉上出現兩道水痕。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虛江子落淚了,可是。他的表情看來並不悲傷,還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彷佛一個背了許久的包袱,終於可以放下了……
孫武曉得這不是自己應該出聲的時候,所以保持沉默,過了片刻,虛江子用袖子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用幾下深呼吸調整好心情,再望向孫武時,表情已經回複平常的樣子了。
「……今天,我把海姊跟阿河合葬了……」
虛江子平靜地說著,沒有多解釋自己剛才的心情變化,孫武聞言倒還有些驚訝,他一直以為,虛海月的**被保存完好,還有希望活過來的。
「虛海月女士……無法治療了嗎?」
「生機早已斷絕,這麼多年來,我們用盡了各種辦法,都無法讓她蘇醒,甚至連把**重新接合,維持生機都做不到。」
虛江子歎道:「若海姊能夠複生,或許阿河會願意收手,所以這些年來我從不放棄。虛穀子師兄曾告訴我,若能取得傳說中的天香纓絡,加以提煉催化,或許有希望救醒海姊,我花了很大力氣去找,始終找不著,阿河不知從哪得到消息,也在這上頭費盡心思,終於取得了纓絡……」
後來發生的事,孫武自然不陌生,虛河子千辛萬苦取得了天香纓絡,最後卻機緣巧合,被自己這群意外闖入者給奪走,心血付諸東流,連拯救虛海月的最後希望也成泡影,也真虧他有那樣的耐心,以伽利拉斯身分接近自己時,還能夠忍住,沒有出手強奪天香纓絡。
回想那時候的情景,孫武赫然驚覺,伽利拉斯其實一直在向自己套話,他的動作、眼神,都在嚐試從自己和小殤的身上,找出天香纓絡的所在,要是真的被他找到,說不定就立刻下殺手,不會再等了。
(不、不好,這麼說來,那時候伽利拉斯和我比武,說要殺我,他是真的想殺掉我啊?)
孫武還記得,伽利拉斯當時扯了一堆借口,要殺自己,之後有一段時間,自己都覺得這理由很扯,為這種理由動手殺人的伽利拉斯更荒唐,但如今想來,自己實力隻要再稍差一點,那時就被他給宰了。
幸好,一切事過境遷,虛河子已亡故,和虛海月一起下葬,糾纏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到此告一段落,看虛江子的樣子,大有從此揮別過去,開始新生的味道,而虛河子亡故後,心眼宗無人控製,域外局麵陷入混亂,虛江子縱使不願,也必須站出來穩定局勢,域外在他的領導、統合下,應該會越來越好,那麼……
「前輩,長河真人過世,河洛劍派會怎麼樣呢?」
「哦?你關心這個啊?我記得,你就是慈航靜殿現任掌門人,難不成……孫大掌門有雄心壯誌,想要趁這個機會吞並河洛劍派,一舉成為兩大聖宗的大掌門?」
虛江子開的這個玩笑,孫武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總不好說出實話,表示自己真正想問的是「妃憐袖以後會怎麼樣」吧?
「你還真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啊……」
虛江子望向孫武,欲言又止的表情,卻讓孫武覺得有些眼熟。這種表情,對孫武來說已不陌生,不隻是虛江子。自己已在太多身邊的人臉上看過,香菱、羽寶簪、姍拉朵……還有許多人,他們在看著自己的時候,時常露出這樣的表情。自己一直不曉得為什麼。
過去,自己看他們那表情,雖是不解,卻也沒有多追問,總覺得自己不好強人所難,但最近幾天……自己好像有些懂了,隱隱約約,好像知道他們為什麼時常對著自己。露出那樣的表情,或許……該是自己主動去問的時候了。
「前輩,為什麼你說我奇怪呢?」
「這個……難道你自己就完全不覺得……在你身邊的事情有些非常奇怪,非常解釋不過去嗎?」
虛江子麵有難色。一段話說得吞吞吐吐,顯示心頭的為難,事實上,他心裏確實很掙紮。最開始,自己隻是單方麵顧慮。怕那個太過沉重的答案,對這少年太過殘酷,會讓他難以承受,可是隨著時間過去。自己終於發現了那個為何所有人都不願說的真正理由。
………不說,不一定就能沒事;說了。百分百肯定出事,而且後果嚴重之至。最壞的情形,可能讓中土、域外回到比太平軍國時期更糟糕的混亂狀態,傷亡何止千萬計?這十幾年來,所有人辛辛苦苦重新建立起的一切,可能都為此毀於一旦。
就因為這後果非同小可,所以,即使每個知情的人都曉得這麼做絕非良策,都明白自己的判斷不過是掩耳盜鈴,去相信一個非常荒誕、非常可笑的謊言,但還是沒有人願意冒那麼大的風險,把那個一直在沉睡中的凶物給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