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章
地上的血和雪水融合在了一起,泛起淡淡的粉紅色,從傷口的源頭一直朝他腳下流了過來,沒有一絲停頓。
已經辨認不出原形的眼珠子和舌頭就那麼隨意擱在他的腳下,那麼幹脆而又無所顧忌,沒有人想過這是個年僅四歲的孩子。
那個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寒冷,無論穿著多麼厚的冬衣,也無法抵禦心中那片刺骨的冰涼。
沈尋嚇到昏迷過去的那一刻,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心中像是被什麼剜掉了一塊,至此殘缺不全。華昌王的隨從們都任由他倒在了地上,也不上前去扶。銀花片片落在他巴掌大的小臉上,慢慢融化成了水。
那些水慢慢流進了他的衣襟中,全身上下散發著透骨的冰冷。
至於後麵的事情,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連一點零碎的片段也忘得幹幹淨淨。
而後整整三日高燒不退,太醫院都說太子是受了嚴重的風寒,卻查不出根本原因,太子這一次受到的驚嚇實在太過嚴重,畢竟從出生起就被整個皇宮捧在心尖上,連一點小傷口都未曾見過,更別提這樣血腥的畫麵了。而當事人還是與他親密無間的奶娘,皇帝和皇後不知道原因,下令徹查也沒個所以然來,快要急壞了身子,終於等到他醒轉的一天。
沈尋退燒醒來後,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
皇後坐在床頭,一臉緊張地問皇兒好些了嗎。
以往那個三歲觀書、伶俐而聰慧的神童張了張嘴,卻忽然傻笑了起來,目光有些微的呆滯。
“母後……要喝水水。”
有人說,命運就像一條船,在寬廣的河流中漂泊無依,但無論通往哪個方向,也必須要經曆風浪與障礙。
隻是他這一次的風浪太大,一不小心翻了船,從此便墜入了歲月的長河。一個人在孤獨的深淵沉寂了十幾年,沒有人能夠打開他內心的世界,看不見外麵的世界有多麼光彩。
更看不見這世間百態、人心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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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平複下心情,常之承抹去了眼角那點濕潤,然後朝前走了兩步,慢慢走到了薑喜兒的麵前,靜靜地看了她許久。
又輕輕喚了一聲:“阿喜。”
那聲呼喚比以往更為微弱,薑喜兒卻不是沒有反應的,輕輕動了動,頭朝邊上偏了一偏,對著聲音的方向,她沒有眼睛,卻像是在用耳朵認真的辨認。
她扭頭的姿勢太過艱難,常之承微微低下頭,甚至還能看到她耳後因為常年不能洗頭而結出的黑垢,可見她這些年過的是怎樣一種日子,常之承越是靠近越是覺得說不出話來,隻默默地伸出袖子,抖著手為她擦拭那些汙垢,動作細致而又溫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不覺得惡心,隻覺得心裏滿滿的都是愧疚,都是因為他懦弱了這麼多年,優柔寡斷,才讓她拖著一個殘損不全的身子苟延殘喘這麼久,所有的一切,全是他的錯……
似乎好多年沒有被人觸碰過了,薑喜兒全身都顫了一顫,對著他的方向,嘴裏發出唔唔的聲音,那些殘缺的音節含糊不清,根本聽不出來她在說些什麼,不像是在說話,倒像是在斷斷續續地哭。
“嗚嗚……嗚嗚嗚嗚。”
之承,是不是你……
常之承輕輕將手擱在了她那已經不堪入目的臉上,像是聽得懂她說話一般,聲音越來越哽咽:“我來了……”
薑喜兒閉著眼睛,依舊發出一些唔唔的聲音,全身上下抖得越來越厲害,想告訴他自己這麼多年受了多少罪,可是她已經失去了舌頭,所有出口的話都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嗚咽聲。
救救我,救救我……
“對不起……都是我太沒有擔當,讓你受了這麼多年的罪……”常之承的聲音微弱而哽咽,他已經不再年輕了,眼淚卻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直直砸在了她的心口上,一滴接著一滴。
從出宮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最後的決定,沒有一點後悔的餘地了,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其實人生也都是如此,早走晚走都是走,隻是看過程後不後悔罷了。
“阿喜不要怕,從這一刻開始,不用再過這種行屍走肉的日子了。我會陪你一起走,這樣就可以一起投胎,一起長大,我們投到普通人家,做一對平凡的夫妻。我不去當太監,你也別再受這些罪……我們一起走,一起走……”
年邁的老太監站在床頭,身形已然有些佝僂,嘴裏卻說著很溫柔的話,眼中似乎有一絲眷戀劃過,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樣滿懷希望和幸福。
他從衣襟裏摸出了兩粒丸子,一個放到了薑喜兒的嘴裏,一個自己吞了下去。那是他費勁千辛萬苦從外麵弄來的毒藥,沒有痛苦,也不會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