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這樣,他臉色煞白的麵上未輸過笑意。
有時,在他坐在院子裏看書的時候,隻微微吹過一陣小風,甚至都掀不起辮梢的小風,他便會劇烈的咳起來。
咳破了嗓子,咳破了胸。那渾然不似肉身能發出的聲音,而好像他單薄的胸膛裏有一百個小人兒,在真刀真槍的互相劈砍一樣。
我真怕他咳的胸骨根根斷裂。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是跑開了去,假裝去取什麼東西。因為我最怕見到,我哥子捂住口鼻的白錦巾上,那一團驚心動魄的殷紅來。
無論是誰,都看得出他的病重之極,但是不知為何,家人卻從不提給求醫問藥之事。
我實在心疼我哥子不過,於是便獨自騎馬,到方圓三百裏最好的藥鋪‘寧濟堂’。聽人說,哪裏有一個徐神醫,是從太醫院告老還鄉回來的。
我便是想讓他給我哥子配些止咳進補的藥,但我意想不到的是,經我好說也好,歹說也罷,甚至是喝斥哄逼,下跪哀求,甚至威脅,徐神醫偏偏就是連開方子的筆,都不願提起。
他一直滿臉堆笑的勸我說,他早就曾被林家請去,也給我哥子診脈。但我哥子是先天動損了脈絡,這種病後天的藥卻補不得。如果硬補的話,越是進補的藥便越是令他身子損的更利害些。
他說他實在無能為力,不如趁著我哥子還能走動時,多讓他走些地方遣情散意、以了後憾......
不等他說完,我便抓著他的胡子把他摜倒在地。隨後,‘寧濟堂’的招牌也給我砸了個稀巴爛。
雖然,我聽得出來他說的是實話。
但他卻不該說出哪句讓我心顫膽寒的話———那種病,是無藥可治的。
還有一次,我在花園子裏撅蟲兒喂鳥的時候,聽到花匠老淦與洗衣的宋嬸嚼舌頭,說是我阿娘懷我哥子的時候,淋了雨著了寒傷了胎氣,本是以為會夭折的,但阿娘吃了一籮筐的保胎藥,才誕得出我哥子來。不過,誕出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傷身子了。
這還罷了。
那兩個下人竟議論起我哥子的身子,是否還能撐的過中秋來。
雖然我知道,他們說的也許是真的。
但我卻氣昏了頭腦,我躍出去揚起手來,便是劈劈啪啪幾十個耳光。然後我用老淦捆花枝的繩子,將這兩個老東西捆在一起,要拉了出去遊街,還要浸水籠。
老淦宋嬸跪在地上哭喊著求饒,瑟瑟發抖老淚縱橫。最後鬧得很大,甚至爹爹阿娘也都來給他們說情。
他們二人本也都是在林家一輩子的老家人,平時待我也極是恭敬疼愛。但我就是鐵了心了要拉了他們去遊街。
———誰讓他們咒我哥子!!?
後來,水籠卻沒浸的了,甚至連街沒遊成。是我哥子救了他們,還親手給他們解開了繩索。
我不忿,問哥子為什麼饒了他們。
他卻笑著說,他便就是快要走的人了,何必再為他多造孽?
雖然他是笑著說的,但我卻哭了。
那時我便想,誰要是能救得了我哥子,我便是把命陪他,也甘心。
那以後,雖然家人也想盡了一切辦法,但他的病總是時好時壞,而且好的時候最多不過一兩天,甚至幾個時辰。壞的時候總是十天半個月,而且他的身體越發的不成了,整個人瘦的還沒有我一半重,一張臉也小的沒有我巴掌大,連床都起不了了。
不光是他自己,就連我也無法不承認他是真的不成了。
阿娘整日裏都在哭,爹爹也偷偷在哭,但一家人隻能看著我哥子日益的衰弱下去、衰弱下去。
家人便開始悄悄忙著準備他的後事。
而我便整日陪在他的病床邊。
我哥子幾乎青黃得發亮的臉,就像是後院裏,那些風幹的金漆桐油一般———那是用來浸塗預備裝載我哥子的棺材的。
雖然我努力堆起無邊笑臉,但總是忍不住轉身掩目落下淚來。
但我哥子反而寬慰我,還笑著說道:大丈夫立世理應當‘以天地立心,為百姓裏命’,且當‘殿堂立命奮效尤,裹屍沙場圖報國’,我這條命,如此便了了,真可謂是丟的輕賤了。
說罷,他抿了抿嘴想露出一個笑容,但突的又沉默了,望著早就落滿蟎蝕的布帳,目光迷朦,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他卻抓著我的手,‘用力’的抓握著。我知道那是他有重要的話說。我也知道他想用力,卻沒有半分力道來。我隻能感到他的枯枝般的幹瘦手指,搭在我的掌上,在顫,在抖,僅此而已。
他眼中有一盞火光———那是被疾病煎熬的,隨時都可能熄了的火。我哥子望著我說,他悔應早去的,若不然也不會耽擱我整日的大好時光。他說,這一走了後,便要我靜下心來習文練武,報考功名,以待有報效國家之日。
他便是這樣的人。
雖然自小便身弱體劣,但總胸懷大誌的幻想著,有一日能做叱詫沙場,守疆護國的大將軍。
但是,他卻始終連家裏麵,護院使得那根大杆子花槍都舉不起來。
於是那時的他,便拚命讀詩、讀史、甚至讀兵書。
林家請的私塾諸先生,也稱得上是一個博學多識的老學究,但也頗為自傲。卻是在與我哥子對賦時,掩麵疾呼羞愧奔走,便再也未見過蹤影———那時,我哥子尚未滿十二歲。
林家請的私塾諸先生,也稱得上是一個博學多識的老學究,但也頗為自傲。卻是在與我哥子對賦時,掩麵疾呼羞愧奔走,便再也未見過蹤影。
那時,我哥子尚未滿十二歲。
自此,整個候關在驚歎林家大公子“出語驚其長老”的同時,同時卻也都會暗自歎上一聲,“天妒英才”。
我則不然。
我與他生性相反,是天生散然且拗性,或許是對林家長孫的失意之情,更是對我溺愛加身,也使得我更加放縱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