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霧水還在院子裏滯留著,還在荔枝樹上彌漫著,馬八爺已經在院子裏破竹削蔑了。老人坐在一張矮凳子上,那條青皮竹已經被他砍成了四片,他正在修著其中一條竹片的竹節。那把砍蔑刀是馬八爺在十多年買的,現在又細又薄了。馬八爺每一次在使用它的時候都會磨一磨它,把它磨得鋒利,磨得可以用來剃他的胡子。馬八爺平時把它當成了一件寶貝,他總是把它藏在他的房間裏,用一塊幹淨的布包著,所以春蘭很少叫他給她用一用,除非在逼不得已的時候。還有的就是,每當春蘭問她爺爺要那把刀子使用時,春蘭也嫌他爺爺太哆嗦了。她爺爺一定會沒完沒了地對她說,你要輕一點兒呀,你一定要順住砍呀,你不要砍硬木呀,你不要砍石頭呀,你不要丟失掉呀。
今天是馬八爺的生日,所以春蘭一早就起來幫他煮長壽麵。煮好了麵條,她走到了她爺爺身邊。
“爺爺,先吃麵條吧。”
“我還沒有肚餓呢。”
“難道你又忘記了?今天是你生日,你每一年都是這麼早吃長壽麵的。”
“哦,我確實記不起來了。”
馬八爺放下那把鋒利的砍蔑刀,走進廚房裏。馬八爺在吃著那碗長壽麵的時候,春蘭離開了廚房。她走進房間裏。宏圖還在房間裏呼呼大睡。春蘭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宏圖忽然睜開眼睛望著春蘭。春蘭坐在他身邊,宏圖把春蘭拿起來。
“你怎麼這麼早起床了?”
“今天是爺爺八十歲生日,我要幫他煮長壽麵呢。”
“哦,昨天晚上你跟說過了。”
“我過一會兒還要到鋪子裏買些拜壽的東西呢。”
“鋪子就在村公所旁邊嗎?”
“我們村就那間雜貨鋪。”
“我們一起去吧?”
“不了,我一會兒就回來了。”
春蘭走到村公所前麵的時候,霧水散盡了,太陽也出來了,溫和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使她覺得暖融融。春蘭輕快地走進了村公所旁邊那間瓦蓋的小鋪子裏。這是村中唯一的雜貨鋪,店主是風水大師王帝佑的上門女婿張大食。張大食是銀光村人,由於他有五個兄弟,並且他的右腿在他五歲的時候跌跛了,風水大師王帝佑隻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所以他就願意入贅他的家裏來。說來湊巧,張大食也沒有兒子,但是他生有四個女兒。張大食的老婆在生下最後那個女兒的第五天就死掉了。當天,王帝佑就對村民們說,她是因為犯了太歲而死掉的。
很多人都說張大食很有經商頭腦,並且持家有方,因為他那四個女兒都嫁給了城裏的生意人。然而,村子裏又有誰不知道,如果不是王帝佑是風水大師,即使他有多大能耐,他也不可能在村子裏開店,原因是張旺財無論是遷墳山,還是建門樓,還是起灶頭,都要叫王帝佑出一個大吉大利、升官發財的好日子。當然,張大食也非常精明,逢年過節,他都會把一兩條高級香煙,或者幾瓶名貴燒酒送到張旺財家裏。每隔一兩個月,他也會主動給他一些保護費。
此時此刻,鋪子裏煙霧騰騰,仿佛鋪子起火燃燒似的。四個賭徒正在一邊抽煙,一邊打著撲克,一些鈔票堆在桌麵上,堆在他們麵前。也許賭了整整一個通霄,他們的眼睛都熬得腥紅,地麵上撒滿了麵包碎,還有好幾隻啤酒瓶,一小堆一小堆皺折的鈔票掉在桌麵上。
張大食躺旁邊那張沙發椅裏,一張舊棉衣蓋在他身上。在平時,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他總睜著眼睛睡覺,讓人覺得他根本沒有睡覺一樣。當然,即使一隻蚊子從他耳邊飛過,他就會醒了。
張大食正在瞧著春蘭,想問她買什麼東西,趙蠻弟把一張撲克掉下去,忽然嚷道:“他娘的,到底是誰挖我們的祖墳!”接著盯著桌麵,撚起他嘴唇邊那根長長的黃毛來。
馬頭亮把一張撲克牌扔下去,摸了摸額角那塊絳紫色的胎記問道:“你到報恩崗裏看過了嗎?大家的祖墳盡被挖破了嗎?”
“看什麼看?我們昨晚就賭到現在,難道我有分身術麼?”趙蠻弟又扔下一隻撲克說。
“我剛才到外麵撒屎時聽趙六根和趙根良說,******!還有兩三個!”馬頭亮的堂兄弟馬頭六接著罵道,“你們知不知道?我的祖墳被挖了兩個大洞,連裏麵的骨頭都被扒出來了!”
因為馬頭六在三年前患上了一種古怪的頑疾,一種永遠治不好的怪病,所以他的頭發不久就掉光了,掉到一根不剩了。因此,他往日一出門就得戴上一頂解放帽。如今,那頂解放帽已經很舊了,變成了灰褐色,有很多地方脫了線,帽頭也疲軟了。帽頂上也有了一個瓶塞般大的破洞,令到他的頭皮綻露了出來。那軟綿綿的帽頭時不時就會垂下來,遮住他的眼睛,擋住他的視線,因此,他往往就得把帽頭拉到腦後,或者扯到耳邊去。
趙蠻根接下來拱下頭吐了一口濃痰,望著馬頭六:
“我的祖墳有沒有被挖掉,你知道麼?”
“鬼知麼?你去問趙六根好了。”馬頭六把帽頭拽到了腦後說道,一說完又緊緊盯著趙蠻弟剛剛掉下去那張撲克,尖叫起來,“趙蠻弟,你出錯牌了,你輸了!”
“我有出錯嗎?”趙蠻弟飛快把桌麵上那張紅桃A拿起來,又把另一張黑桃A扔下去,“是我不留意掉下去的。”
“算了吧,你都出錯過兩三回了,我們還不是願諒了你?”趙蠻根又拱下頭吐了一口濃痰說。
馬頭六板起臉來。“下不為例!以後不管是誰,誰都算輸!”
春蘭走到櫃子前麵。張大食在貸架裏揀著春蘭要買的臘腸和波紋麵,以及一些香燭的鞭炮時,馬頭亮摸了摸額角上那塊狗皮膏藥似的胎記,又說道:“我想必定是盜墓的人挖的吧。”
“我看不是,”趙蠻弟撚了一下那根黃毛,把一張撲克小心地掉下去。“那種貪心鬼會去挖我們這些窮鬼的祖墳嗎?他們有那麼愚蠢嗎?”
“我想盜墓的人是不會挖我們這些窮鬼的祖墳的,他們要挖就會去挖那些大老板的祖墳,大老板的祖墳才有多的是金銀財寶呀。”趙蠻根又吐了一口濃痰之後說。
“這就奇怪了?”馬頭六扔下一張牌說。“如同不是為了錢,為了發財,他們挖我們的祖墳幹什麼?”
這回趙蠻根輸了,馬頭亮羸了。在賭場上,在他們眼裏,鈔票就是跟廢紙和垃圾差不多。趙蠻根把一張鈔票掉到了馬頭亮前麵。“我估計他們是想偷死屍吧?”他說道,一聲咳嗽,把嘴裏煙頭和一口濃痰一同吐了出來。因為趙蠻根有肺病,又有咽喉炎,所以他經常就得咳嗽和吐痰。有時候,他咳得還把頭拱到膝蓋上,或者蹲到地上,因此,他的咳嗽和吐痰,大家都司空見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