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和宏圖把馬八爺那副杉木棺材用稻草蓋好之後,出乎意料,雨水繼續減弱,隻有少量雨點從那壓得低低的雲層裏漂下來。緊接著,洪水仿佛困倦了一樣或者滿足了一般,慢慢退出了村莊,退出了公路,一塊塊農田逐漸露出了頭兒來。次日,沒有了洪水,隻剩下一片片泥濘、一堆堆垃圾、一紮一紮腐爛的稻草、以及一些沒有衝走的爛木頭。王濟世的診所和張大食的小賣部也恢複正常營業了。然而這一天,春蘭和宏圖還沒有起床,警察就開始進村搜查了。
麵對四五十個警察的突然襲擊,村民們措手不及,結果不到半天,二十多副新棺材就被搜了出來。警察們將所有的棺材通通搬到了村公所前麵的公路邊,堆成了一大堆,堆成一個小山頭。兩個警察在上麵淋上了三大車輪膠桶90#汽油。一個警察把一根點燃的鬆木棒扔過去。墨黑的濃煙直衝雲天,遮蔽了半邊天,把村公所、王濟世的診所、以及張大食的小賣部都遮蓋了起來。過往的車輛很快就排成了長龍,很多車輛不得不轉回去。那一塊塊棺材板的爆出來的斷裂聲,仿佛人們聲嘶力竭的哭泣聲一樣。
村子裏大多數的村民都出來了,還有很多過往的村民也停下腳步,圍攏過來。村民們一律得站在那條綠色的警戒線外麵,不得越雷池一步。這時候,除了阿望和阿放這兩個不懂事的野孩子覺得好看好玩,他們仿佛在看一場大戲,他們仿佛在觀看在過節時所燃放的煙花炮燭之外,其他人都露出著既悲憤又痛苦不堪的眼神。
春蘭和宏圖站在村公所前麵,站在趙蠻弟和趙三貴後麵。春蘭牢牢抓住了宏圖的手,宏圖的手跟春蘭的手肚心一樣,也緊張到冒出了汗珠來。大火還在熊熊燃燒著,根良嫂的丈夫趙根良猛然一推眼前那個胖警察,奔跑了出去,如同一個瘋子那樣。
趙根良雖然不是賭徒,但是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平時,他經常喝得酩酊大醉,不是醉在家裏,就是醉在回家的路上,要不就是醉在稻田裏。有好幾次,他竟然在公路中間睡著了,差點兒就被過往的汽車碾死掉。當時,他父親臥病在床已經有好幾年了,聽說他就快要快死了。此時此刻,他必然是想把他父親那副鬆木棺材搶回來,因為那副棺材被扔在火堆最前麵,大火還沒有完全燃到它身上。但是,這個酒鬼還沒有衝到火堆前麵,一個警察就把他踢倒了。他剛剛倒下去,那個警察立即用警棍指著他的鼻子和眼睛。
“再動,打爛你的頭!”那警察喝道。
趙根良坐在地上,噴著酒氣,青著臉,又驚又懼的顫抖了起來。緊接著,又有兩個警察跑過來。一個警察捉住他的手,另一個警察在他的手腕裏扣上了一副銀白色的鐐銬。
那兩個警察正要把趙根良拖起來,根良嫂在馬頭亮和王帝佑身邊跑了出去,她跑到了對麵那個警察大隊長閻明亮麵前。在那十幾個警察當中,隻有閻明亮沒有戴警帽。他的腰間裏插著一支五四式手槍,又有一副手銬掛在褲帶上,跟那條警車鑰匙掛在一起。他的眼睛不是很大,但是冷颼颼,如同一把正在滴血的剌刀似的,一瞧見就令你抖三抖,冷汗從心窩裏冒出來。這時候,他雙手抱胸,又時不時擤一下他那個如同錘子一般的大鼻頭,用嚴厲的眼光往前麵瞧著。
“看在我是村幹部分上,閻隊長,你就饒了我老公吧?”根良嫂拉了拉閻明亮的衣服哀求他,然後抹著眼淚哭泣了起來。
根良嫂還在邊哭邊哀求著閻明亮,剛才那個被張根良猛推了一把的胖警察忽地跑過來。“絕對不能放走他!”他搖晃手上那根警棍。“這刁民是襲警,是恐怖襲擊,我們不打死他已經便宜他了。我們要把他抓到派出所去,我們要讓他嚐一嚐坐牢的滋味!”
閻明亮擤了一下鼻子,板起了麵孔。他忽然瞪了一眼根良嫂,一聲不吭離開了。他站在旁邊那兩個攥著警棍的警員身邊,跟剛才一樣,用嚴厲的眼光往那堆大火瞧著。
根良嫂發覺閻明亮離開了,她張惶四望,瞧見張旺財站在馬頭六和趙六根前麵,馬上碎步走過去。
“村長,根良他剛才喝多了,他已經醉了,你幫我去求求情吧。”她走到了張旺財麵前,淚眼汪汪地巴望著他。
這時候,那兩個警察已經把趙根良押到了人群外麵那輛警車前麵。張旺財瞧了一眼根良嫂,擠出人群,走到了警車旁邊,站在了趙根良身邊。此時此刻,趙根良低垂著頭,正在醉醺醺地打著一個又一個響嗝,仿佛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樣。張旺財瞧了瞧這個酒鬼,又摸了摸那副鐐銬,從褲袋裏掏出兩包香煙遞給那兩個警察。“閻明燈,閻明火,算了吧,趙根良確實喝酒太多了,讓他老婆帶他回家去吧。”他笑著問道,“放了這個酒鬼,晚上你們又到我家裏喝兩杯,怎麼樣?”
“是不是又開狗肉褒呀?”那個叫閻明燈的警察接過一包香煙,笑著問他,搔了一下腋窩,把一口口水吐出來。
張旺財笑著說:“沒問題。”
“還有茅台酒嗎?”那個叫閻明火的警察又問他,搔了一下腋窩,也把一口口水吐出來。
“當然有啦。”張旺財說,“還有好幾瓶呢,足夠我們喝的。”
閻明燈拋了拋那包香煙,放到鼻頭聞了聞說:“可是張村長,我們做不了主呀,你得去問一問我們的閻隊長才成。”
“沒問題的,難道你們不知道我跟閻隊長是兄弟嗎?”
“我知道你們是兄弟,你跟我們也是兄弟,但是現在是嚴打時候,不跟往時,沒有閻隊長親自發話,我們確實不敢呀!”閻明火把那包香煙放進口袋裏。
“那好吧,我叫閻隊長過來跟你們說吧。”
張旺財低著頭走到了閻明亮身邊。有一兩分鍾,閻明亮仍然雙手抱在胸前,用凶巴巴的眼神瞧著那堆棺材,盯著那堆大火,如同一根水泥柱子一般紋絲不動,仿佛根本就沒有見到張旺財站在他身邊一樣。張旺財拉了拉他,再朝他使了一個神秘的眼色。閻明亮也真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的警察,從張旺財的眼神裏,他立刻就明白對方找他幹什麼了。他往前麵掃了一眼,笑了笑,擤了擤鼻頭,拉開了腳步。
他們接著一前一後走出警戒線,從人們閃開的那條小道昂首闊步走出去,站在了村公所前麵那塊空地上。接下來,他們低聲低語地說起話來。竊竊私語了一兩分鍾,張旺財忽然跑到公路邊看了看。當他發現根良嫂站在警車前麵時,馬上快步走過去。
一分鍾之後,張旺財和根良嫂站在了閻明亮麵前,隻見根良嫂瑟瑟索索地從布袋裏掏出幾張鈔票來。張旺財拿過了那幾張鈔票塞到了閻明亮手上。閻明亮將鈔票塞進褲袋之後,他從春蘭和宏圖背後大踏步走到了閻明燈和閻明火身邊,他擤了擤蒜子一般的大鼻頭,用不用拒絕的口氣說道:“把這個醉鬼放了吧。”
閻明燈正要打開趙根良手上那副鐐銬,那個胖警察又快步奔跑了過來。因為他剛才被趙根良那麼一推,曾經摔倒在地,額頭撞到了一塊磚頭上。隻見他捂著又紅又腫的疙瘩對閻明亮嚷道:“但是,閻隊長,我的額頭怎麼辦?總得拘留他十五天吧?”
“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你是隊長還是我是隊長!”閻明堂立刻嗬斥他,將繃緊的臉孔扳起來。“這點皮外傷算什麼?——死不了的!警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