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蘞”望著他,沉默良久,回答:“醫師如果懷疑我為續命而殘害那學宮女子,恕我無法辯解。這正是讓白蘞苦不複加的源頭——我殘缺的記憶,沒法向自己證實真相。正因為如此,請醫師幫我尋回完整的魂魄,回複完整記憶,才是讓真相水落石出的唯一辦法……”
“笑話!”荊南一聲厲喝,“事到如今,你還自稱白蘞,竟然還想裝出為白蘞申冤昭雪的作態!你想讓我相信什麼——如果查出那女子正是死於你們夫婦的惡行,你會自絕以還她公正?我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但我現在身處這叫做珞雲閣的鬼地方,正是因為你為誘我前來而欺騙原澗深入險地。而且你騙他的辦法,卻是利用別人心底最深處的傷痛!這種行事方式,你還妄以為別人會相信你的良知?”
“白蘞”的笑意漸漸淡去:“即使是尊夫人的委托,司命大人也不幫白蘞這個忙麼?”
“正因為是那個女人的安排,我才絕對不會答應。”荊南咬牙切齒,“每次我以為擺脫掉了她,她就會以更詭異的方式出現在我周圍,而且帶來的決不是好事!”
“可是,當初迎娶她的,是你;傳授給她司命之技的,也是你。男女相悅總是如此,曾經如何相戀,如何海誓山盟,男子卻能說棄便棄,一走了之。行的一方光明磊落,無牽無掛,留的一方不過重諾重情,卻輸得毫無尊嚴!”
荊南一怔。“白蘞”視向他的目光與其說寒冷,不如說輕蔑。他有點心驚,想這女人的夫君為救她不惜盜屍,雖然手段凶殘也算待她不薄,不明白她為何這般憤世嫉俗。他又一轉念,是了,她是《廩君傳》的作者,想來是入戲太深。
“白蘞”似乎也再不想與他多言。環繞二人周圍的帷幕圖景再次變幻。絲卷再次呈現出原澗與廩君對戰的場景,然而不同於上次,原澗臉色愈加蒼白,嘴角溢血,周身多了數道傷痕。
“你所看到的,就是此時此刻正發生在珞雲閣中的劍戰。原澗想見的人,夫君定不會讓他輕易見到。”
荊南哈哈一笑:“你少騙我了,那個廩君木偶早被我們聯手幹掉!不過你畫的倒是蠻真……”
“你確定他死了?”“白蘞”掩口笑道,“本就無命,何談生死。”
荊南心裏一咯噔——難道當時廩君被釘在高牆上停擺是在裝死?說來也對,誰說這無命的東西要按規律長腑髒?換了他自己造偃偶,大概也不會把要害放在顯眼招打的地方,而會藏在腳底之類的低調位置。
“我不說你也明白——因為牽絲的關係,廩君能在原澗出招時瞬時習得原大人的招式。時間每過一秒,廩君的優勢越盛,原大人體力流逝,劣勢越顯。身為他的醫師,他能支撐到何時,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荊南雙手抱於胸前,笑道:“我給那家夥醫治調養這麼久,如果他連個木偶都砍不倒,那我這‘司命’也就虛有其名!我們且在這裏擺茶下棋賭上一局好了,看是你們家木偶厲害,還是我的病人能贏!”
“白蘞”冷笑:“就請醫師在此觀瞻戰局。何時改變主意了,喚我一聲即可。”說罷,她拂袖而去,帷幔在她身後像水紋一樣合攏,等到荊南追上前去,卻再也尋不到出路。
荊南頹然坐倒。萬千帷幕將他包裹,四周圖景不斷變幻,每一次原澗都更深地陷入苦戰。荊南心急如焚,剛才對“白蘞”誇下的海口連他自己都不信——以原澗眼下的體力,就算他在下一幅畫中倒下嘔血昏死過去,他也絲毫不意外。
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屈從於“白蘞”,不能屈從於她背後的珀霖。
王蓮之戰後那女人貌似消失,其實從未遠離。借桓安吸納執劍劍術,借白蘞刺探司命之學,難道她此來中州真正的目的,是獨占羲皇五使之力?
之前嘲諷原澗腦子燒壞了自投羅網,沒想到自己也是同樣自己找上門受困。荊南越想越氣,站起身扯住那些帷幕使勁撕扯。但那些絲織物卻像活物一樣,柔而韌,在他手中無比倔強。
就在他準備用上牙齒時,帷幕中一枚銳物陡然衝出,直直向他麵門襲來。荊南大吃一驚,腳跟和腳跟絆到,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時,他才看清,那破幕而出的是一枚簪子。
沉香木青玉質地,素淨古拙,簪尾雕琢成羽翼收斂的模樣。
簪尖行如匕首,一斬而下。破錦裂帛,整個帷幕被撕開了道巨大的口子。
一個人自裂口中踏入,帶著凜冽之氣。
荊南仰目,言語頓失。
上一次見她,她形單影隻,背影似被漫天風雪席裹而去。此刻,她仍然孑身一人,卻似漫卷朔北森寒而來。
桑葉層疊,樓閣變幻,珞雲閣絲線操縱牽引的不隻是偃偶,還有糾纏的愛慕與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