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出無人能及的華彩絲綢,隻是秘術最淺層的運用罷了。而最深的秘術,就連夏家人都不敢說能全然掌控,比如醫師已經看到的牽絲秘術,比如醫師將要看到的……‘蜃寫’。”
隨著她的聲音,閣中的千重帷幕忽然被風拂起,如同層疊起伏的蓮花花瓣,將一方空間層層包裹。
荊南後退一步,手搭在腕箭上……不對,不是帷幕被風吹起,是帷幕鼓動起了風!
自萬千蠶腹中吐出的長絲,縱橫糾纏,經緯交織,重新連接起被攔腰折斷的生命。
簾幕之海上,織錦的花紋和色彩像被水霧潤濕一樣潤開、淡去,新的影子漸漸出現在巨幅幕布上。
荊南忘記了給腕箭上弦。那新的影子越來越清晰……竟然,竟然是那晚原澗與廩君閣中對戰的場景!不僅是對戰的兩人,就連被拎在半空的荊南、遠遠觀戰的桓安也在畫中,不可思議地細致、逼真,猶如當時的一幕被定格在半空中,幻境重現。
“這……這是……”
“這是珞雲閣中蜃蟲的記憶。它們依附在帷幕上組成的景色,能忠實地再現曾經出現過的場景。喚起蜃氣,命其側寫,我們稱其為‘蜃寫’。”白蘞站在帷幕下,渺小如螻蛄之於巨樹。她的話語撞擊著荊南的意識,沉重更甚於畫幅的衝擊。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蜃蟲們為什麼聽令於你?難、難道你就是語……”荊南話音一頓,繼而搖頭,“不,不對!你確實是潯門學宮的白蘞,原澗認識你的!”
白蘞看著他笑了,一瞬豔色流轉,一瞬清麗雅致。
她沒有說話,手指如撥弦一樣撫過緞麵。畫幅再次變換。虛幻的雲霧聚攏,遮蔽閣中血海偃屍上的對戰,色彩在水氣中溶解、析出,待“雲霧”消散,另一幅畫麵已將兩人裹身其中。
荊南目瞪口呆,條件反射地後退,卻發覺自己已經退無可退。
呈現於他麵前的人影,端坐於輪椅,白裙輕拂,容顏清素絕美,如冰冷如蓮。那正是他曾經的妻子,原澗最凶險的敵人——格物禦史,珀霖。
畫幅中不止珀霖,還有兩位女子,閉目平躺於閣中兩方相對的石榻上。一個身著緋色綾羅綢裙,繪桃紅淡妝,豔麗可人;另一個著素色長裙,蒼白清秀,眉目間卻隱隱蘊著浩然之氣。
前者的容裝,後者的麵顏,如果兩人的影子重疊起來,出現的正是此刻立於畫幅之前的女子。
荊南抖手指著白蘞:“你你你……到底是這兩人中的哪一個?”
“哪一個?”白蘞出神地看著畫幅,“問得好。當我醒來,第一次看到這畫幅時,也想問畫中的格物禦史,左邊的夏語蛾、右邊的白蘞,我到底是其中的哪一個?如果我是語娥,為何我有白蘞的容顏,有學宮的記憶;如果我是白蘞,我又如何能駕馭夏家的控絲秘術,複寫出曾經在這珞雲閣中發生過的種種?”
“醒、醒來?”
“是,從一個名為‘死亡’的夢裏。那一夜明月高懸,銀杏負霜,桑海生濤。桓安握著我的手,喚我‘愛妻’。他告訴我,我病重不治,幸得珀霖禦史相助,臨終時將心魂度入另一新死女子的身體,借她的身體複蘇。”
“新死……女子……”
“對,就是你現在麵對的這個軀體——潯門學子白蘞。很遺憾,我曾說她因學識而被安陸侯請為‘掌書使’,那隻是她未能實現的夢想。在她隻剩下賣身求生一途時,她選擇了自縊赴死。夫君尋到她的屍身,用其為我複生。但是,似乎她的三魂七魄尚未散盡,更醒的我承襲了她的部分記憶,自身的記憶卻不完整。現在的我,身體和意識就好像被兩人爭奪,實在讓人痛苦彷徨如身在地獄……”
“這……”
“這就是我請荊南醫師前來的原因。”“白蘞”逆著荊南的目光望過去,神色堅決,“請醫師為我除去白蘞殘留的魂魄,徹底殺死她。一副軀體的主人,隻能是一人。”
荊南冷冷看她:“你怎麼知道要找我?”
“珀霖大人行渡魂法術,然而她司‘格物’,本不掌命數魂魄運行之理,至多隻能做到這種程度。她說,她能一定程度上賦予手中偃偶以生命,是因為曾經受教於她的夫君。如果有人能完成這渡魂法術,這世間隻有一人……”她淡淡苦笑,“也就是尊駕——羲皇禦史·司命,荊南。”
荊南凝視她良久:“那你怎麼知道我願意救你。”
“白蘞”眉目一動:“珀霖大人說過,她夫君心懷拯救蒼生的誌向……”
“那女人滿口胡言!”
“珀霖大人說,她夫君潛心研習命數天理,必不會放過任何值得探究的樣例。比如我。”
“呃……”荊南被噎,費了一番力氣才壓製住怒氣,正色道,“我是醫人無數,但你當知道,我出手救人有前提——至少在我所知範圍內,他未行惡。”
“那麼,作為白蘞的我……何罪之有?”
“在你臨死之期,正好出現一具年齡樣貌頗佳的新死女子的軀體,就算安陸城不小,你的運氣也未免太好。更何況,她的死期剛好是求掌書使一職被拒之後,而死法是幾乎無損軀體的懸梁自盡。”荊南斂顏,“這巧合未免太多了。你不覺得嗎,夏語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