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原澗那家夥一定是墨毒侵腦了,竟然愚蠢到這種程度!
荊南咬著樹枝,齜牙咧嘴地給左臂換藥。對他這毫無武學功底的人來說,從五層高的閣窗中被扔出來,稀裏嘩啦地滾下銀杏樹林,隻是一隻胳膊骨折已經夠便宜他了。好在他隨身帶的傷藥很全,本打算用在原澗身上,沒想到自己有福給消受了。
他在偌大的後庭樹林中東躲西藏了一天一夜,倒沒看到桓家為追捕他有什麼大動靜。
說起來奇怪,血案之後,珞雲閣就一直樓門緊閉,既沒見傭人進去抬屍掃血,也沒人清理偃偶殘骸。
荊南趁著四下無人時曾試著重新推開閣門,但門已經從內部被鎖死。
那座樓,像聯結異境般鎖著那方舞台,吞噬其上的有形與無形之物。
他想過逃出侯府去搬救兵,但侯府的大門看得很緊,想來不是為了防他,而是為了暫時掩蓋命案。
退無方,隻有以退為進。
荊南繞過珞雲閣,深入侯府。
侯府後園景色與前院大相徑庭——前庭高峻森嚴的銀杏,後庭卻是一片如雲似海的桑林。截然不同的觀感,倒是頗具剛柔相濟的格局。
林海掩映中,荊南忽然發現珞雲閣在另一麵,竟然還設有一扇門。他靠近門口側耳聽,沒聽到什麼動靜,門扉竟然在略略用力下便滑了開去。
荊南猶豫片刻,悄悄摸了進去。
閣中另一側的內飾與前側相似,也是重重疊疊的帷幕遮掩。這些帷幕全是用上等好絲織成。
荊南對這華而不實的累飾頗不以為然,覺得無非導致積塵生蟎。當他嫌棄地挑開那些帷幕,卻釘在原地動不了了。
水色的帷幕後站著一個男子,華服,束發,麵色溫潤如玉。
荊南大驚,心道不好,這不是桓安是誰!怎麼迎麵就碰上這個煞星。
好在桓安沒有覺察。他正俯視著身前的臥榻,榻上仰躺著一個女子,似在午後小憩。紅色的花緞長裙自塌上流瀉下來,朱玉合光,華美如夢幻中人。
桓安侯緩緩俯身,輕吻上那女子的唇,輕聲道:“安睡吧,吾妻。桓安自會長伴你身邊。”
荊南屏住呼吸,直到桓安起身離去,他都不敢喘出這口氣。
他明明記得……記得桓安在珞雲閣中說過,作《廩君傳》的是他的“亡”妻!塌上那女子華服似血,難道是這安陸侯愛妻心切,一直、一直存著她的屍身?
就在這時,輕微的歎息吹過他耳側,那華服屍身竟然被絲線牽扯一樣,施施然坐起身來!
“荊南醫師。”環佩輕響中,她竟然很禮貌地欠身施禮,“你終於來了。”
荊南差點被腳下的帷幕絆了個跟頭。
他定睛細看,陡然發現這麵容有些眼熟,再看,發現這桃花妝之下的臉色溫活,竟然就是——白蘞!
對!就是那個將他們卷入這場事端,看似滿腹詩書卻不知把廉恥置於何地的——白蘞!這女人對原澗口稱“師叔”,卻是有何麵目自稱學宮中人!
荊南牙咬得咯吱直響:“騙子!說什麼藏書閣,說什麼掌書使,原來你不過是桓安賊子的姘婦!欺師叛宗,借刀殺人,暗行苟且——這就是你自書典中學到的東西嗎?原澗信你才遭此橫禍,真是愚蠢到家!”
白蘞自臥榻上起身,苦笑:“醫師所說的,白蘞本無可辯解,隻是——”
“廢話少說!你們這些讀書人,編故事騙人是術業專攻,我可沒工夫聽你口吐蓮花!我隻問你——你們到底想把原澗怎樣?”
“那就要看荊南醫師你怎麼做了。”白蘞眼中的光漸冷,語氣波瀾不驚,“請原大人入閣,是桓安大人的目的;而我的目的,是請你——荊南醫師。如果你能幫我一個忙,我便助你救出原大人。”
荊南忽覺周身掠過陣寒氣,他梗了梗脖子:“你想要我做什麼?該不會是誰得了絕症要我醫治吧?”
“不。是殺人。”
“誰?”
白蘞微笑,手指胸口:“我。”
五
荊南仔細打量白蘞,卻並未瞧出這人有神誌混沌的端倪。
白蘞走到帷幕前,伸手撫摸那美輪美奐的綾羅織錦,輕聲道:“醫師可知,前日觀演的《廩君傳》,為何人所作?”
“如果那桓安沒有撒謊,那是他亡妻的遺作,想來是個才盛福淺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語蛾,是鄂中旺族夏家的千金。夏家曆代以桑蠶織造為業,把控著鄂中一半的絲綢生意。當時桓安迎娶她入門,豐厚的嫁妝使原本頹敗的桓家再次崛起,這才有之後的秦淵之約、玄丞之盟,才有桓家把控鄂中的大小商賈。語蛾帶給桓家的嫁妝並不隻是財富,還有更讓桓安心醉神迷的東西……”她的手撫過絲錦,百丈彩緞無風自動,“控絲之技。”
瞬間,荊南想起那晚追附在原澗周身的詭異長絲。那些絲線延至無盡的天頂,另一端牽動著按原澗樣貌製作的偃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