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原澗沒有轉身。此刻,桓安終於為他拔劍斬殺“示以了足夠的理由”。
“君侯果然和珀霖有過接觸。我護送墨辰陛下歸朝時,曾在流蘇寺受到數百公卿偃偶的阻擊。偃偶之主珀霖在中州之地並沒有勢力據點,能短時間造出如此多的精密偃偶,能使用的隻有一法——將十方城的技術與富商巨賈的財資媾和。而能協調各方行動,必是一方執掌權勢之人。養傷的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尋找這位與她暗通曲直的合謀者,沒想到,就在這珞雲閣中。”
“我早說過,此宴是為先生所設,此戲是為先生所演。這些商人覬覦我的權勢,又總以為我覬覦他們的家財,亂世之中,人總是想要的太多,又害怕得太多,終致敗亡。”桓安輕撫過琴弦,“但是我遇到了珀霖,知曉了‘羲皇禦史’的存在,知曉了這世間存在超越規則的規則,這一切於我早就顯得渺小可笑。”
珀霖這名字驚得荊南幾乎跳起來:“珀霖那瘋女人!她、她又做了什麼?”
“格物禦史與我做了筆交易。我供給她想要的絲、木、金、石,而她,則用不可思議的機巧賦予那些材質以生命。我們共同製作了那些東西,她帶走了一部分,而我得到了剩下的部分。”桓安淺笑著說。
“數量驚人的紅衣公卿、巨大的王蓮屍偃,這些偃偶所需財資甚巨。就算侯府富可敵國,想必也需向富商借貸資款。你想借我之手殺人的真正原因,並不是冠冕堂皇的效誓新君,而是珀霖不告而別,你發覺自己已經無力償還欠債吧?”原澗淡然一笑,“珀霖生性狡黠,但君侯也並非愚鈍之人。你所得的,應該也並不隻是剛才那些邊角殘餘的鳥獸。她還用什麼與你做了交易?”
桓安抬眼,目光直向廢墟中執刀默立的廩君。這位絕世的優人偃偶紗冠被斬落,一襲絹直長發在爭鬥中披散下來,半掩臉側。一旁的燭火靜靜燃燒,映亮了他的麵顏。
荊南禁不住低呼一聲。近觀下,他終於看清了這位古言戲子——他的身形與容貌,竟然與原澗有如雙生!
他是偃偶,是仿製於原澗的偃偶!
原澗也吃了一驚,不知珀霖用自己的形貌仿製偃偶是何用意:“荒唐,不過贗物而已。”
“的確。”桓安表情饒有興味,“適才與本尊一戰,廩君不過占了力量上的優勢,隻能算是個東施效顰的土偶。其實,邀約大人到珞雲閣一聚的真正目的,的確如前日書信中所言,是為向先生求教解惑——”
他話還未說完,就被荊南一聲呼喝打斷:“原澗,你身上的那是什麼?”
三
原澗一怔,展袖,竟發現自己臂上不知何時粘著數莖絲線。
那絲線極細、極柔,隱在昏暗處常人根本難以覺察。仔細看去,不僅手臂,他的背脊、髖骻、膝骨、足踝……所有關節之處,都粘著長絲。這些長絲向閣頂延伸,仿佛來自穹隆的傀儡線,消失在遙遠的黑暗裏。
原澗揮劍將它們斬斷,而那些絲卻自行生長遊移,再次自黑暗中探伸過來,攀附在原處,甚至越聚越密。
荊南望向對麵的廩君。那具仿製於原澗的偃偶,在周身關節同樣粘著長絲,同樣牽自閣頂不可視之處。他想起這戲子剛才刻意模仿原澗了結垂死商人時的動作,頓時明白了桓安“求教解惑”一句的含意——
廩君,是原澗無意中牽控的傀儡。這詭異的無色絲線,一端捕獲著原澗的手起劍落,一端操縱著偃偶的舉臂投足,無怪乎能讓這非人的詭異東西在模仿中修習。
桓安在與珀霖的交易中得到的遠不止是精美絕倫的偃偶,而是獲取執劍劍技的工具。
荊南突然意識到,這具偃偶一旦完成,桓安便坐擁“羲皇禦史”中屬金格物與屬水執劍的兩種力量,而且麾下的戰力永不會背叛。
他又望向年輕的安陸侯。這個舉止優雅、笑意溫潤的男人,想要的不是權勢,不是財富,而是淩駕羲皇禦史的力量。
荊南額上不覺冷汗涔涔,舉目望向原澗,發現他麵色平靜,抬頭仰視絲線彼端不可盡視的天頂。
“原澗,這長絲……”
“不論這長絲是什麼異物,也隻能在這一方之閣內造次。”原澗平靜接語,“既然如此,我們不在此久留便是。”
桓安麵色一冷,舍琴長身站起:“原大人當真見外。桓安盡心安排下今日晚宴,怎能說散就散?”
珞雲閣的正門微微震動,門縫間可見密實的金屬鎖扣互絞伸出,戛然鎖閉。
廩君轉身,持刀站在數重帷幕間,正正擋住出路。
荊南剛想開口罵人,衣頸一緊,整個身子又被原澗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