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半天卻沒人從樓上下來,老吳頭也沒從屋裏出來。等了半晌,算卦的老劉總算低著頭手提暖瓶從樓裏走出來。王富貴走上前兩步攔住他,兩隻手又是比畫又是指點地問他。

老劉臉色一白,兩眼看著四下道:“沒啊,沒什麼,昨晚我睡得實,沒聽見有什麼。”

老吳頭打開一點門縫,見老劉出來打水,連忙拎了暖瓶出來,跟著朝後院走去,王富貴便攔過去“啊啊”地伸手衝他比畫。

“沒有,沒有!”老吳頭慌忙擺手道,“睡得死,剛起。”樓上的住客們陸陸續續地拎著暖瓶、茶缸走下來,卻有意無意地從王富貴身邊繞開,像遊魚一樣從他兩側無聲地滑過。王富貴又等了片刻,再也不見人出來,拖著左腿走回茶爐房。

吃過早飯,去火車站拉客的夥計急匆匆地跑了回來,拉住看見的每一個人,在他們耳邊氣喘籲籲地說著什麼。他說得手舞足蹈,聽他說的人卻臉色鐵青。

王富貴遠遠看見,心裏“噔”地一緊。這夥計愛傳閑話,嘴裏從來存不住事情,王富貴放下鐵鍁也湊了過去。

夥計一把拉住他說:“老王,聽說了麼?今天早晨火車站有一個女學生撞火車自殺了!就是昨晚住在咱們這裏的那個女學生。那女學生長得周正,穿著青藍色的棉布長袍,聽說還不是臥軌,是迎麵直對著火車頭撲上去的,人都給撞碎了!”

王富貴聞言一愣,忽然間隻覺一顆心沒了底,從半空裏直往下墜,一股冷風從他嘴裏鑽進去,穿過他的胸口直紮進他的四肢百骸,涼透了心。

夥計在一邊還連比畫帶拉扯興高采烈地說著:“那女學生進了站就下了火車道,站台上的人一開始還以為她是抄近過鐵道,後來看那女娃的眼神不對,老遠看見火車來了也不躲,反而跑著往上迎。

“人們這才發覺不對,趕緊喊她,她也不應,衝著路過的火車就撲過去了。那是快車啊,進站不停的,一下就把人給撞碎了,血濺得到處都是……”

王富貴完全沒聽清夥計接下來是怎樣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所見到、聽到的一切,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影像如放電影一樣來回出現:一個背影纖瘦的女孩,穿著一件青藍色長袍,在車站裏人們的呼喊聲中沿著鐵路飛跑,撲向呼嘯飛馳而來的列車。

王富貴沒見過那女孩的正臉,也不敢去想那女孩在撲向列車時,是怎樣一副周正的麵容。那女孩就隻留給他一個纖瘦的背影,那背影就在王富貴腦海裏一次又一次地伴著尖嘯的汽笛聲撲向飛馳的列車。

站台上的人們都張著嘴,似乎都在竭力喊著什麼,但王富貴能聽到的卻隻有一個聲音,一個嘶啞而清晰的女聲就在他的耳邊響起:“叔叔大爺們,救命啊!娘啊,救命啊!”

一個圍在身邊的住客頓足說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我要是知道這樣,昨晚我說什麼也……也……”卻把後半句咽回了肚子裏。

“怎麼非要尋死呢?好歹也要活著啊!”

“她怎麼去撞火車呢?怎麼不去報案呢?”有人惋惜地說。

“哼!”老劉站在一邊哼了一聲,“人家是黃花大閨女,報案?傳出去讓人怎麼活?還不讓唾沫淹死?這娃兒也是下了狠心,可憐喲!”圍在一邊的人們都跟著歎氣,然後低著頭快步走開,各自回屋。

王富貴坐在茶爐旁發呆,茶爐裏熱水已經“嘶嘶”冒著熱汽,他卻忘了關火門。

他的腦子裏亂糟糟的,也理不清思緒,飛馳而過的火車頭、女孩子纖瘦的背影、自己的瘸腿、老婆懷孕四個月稍稍隆起的肚子、大地上隨風搖擺的麥子、師父手裏拇指粗的柳條、凍成冰碴的雪地……不知什麼時候,羅胖子走進來,踢了踢王富貴手裏的捅條,說:“瘸子啊,今天巡警來檢查人口,你這情況你也知道,啥證明也沒有,你出去躲躲吧,半夜再回來,聽見了嗎?”羅胖子見王富貴兩眼發直,似乎根本沒有專心聽他說話,罵了一句,拍拍王富貴的肩膀,又重複了一遍,才回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