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無回旋

“嘿嘿。漫天風雪之際,眾人皆閉門不出,想不到堂堂平西公子卻有雅興夜遊京師啊……”一個聲音驀然在他身後響起,聽似悠然的語意,卻仿佛夾雜著如冰錐般的寒涼,直透入骨。

桑瞻宇並未回頭,強按心中震驚,將腳邊的灰燼從容踏滅,語含譏諷:“彼此彼此。堂堂簡公子不也鬼鬼祟祟地夤夜出行麼?”

聽音辨聲,他已知來人正是那號稱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簡公子,令他震驚的不是對方神出鬼沒的輕身提縱術,而是竟能及時把握到自己從銷金窟出來的時刻,莫非他就是那神秘銷金窟的主人?至少也難脫關係。

簡歌淡然一笑,似乎渾未將桑瞻宇的諷刺放在心上:“一人獨遊正覺寂寞,既然相遇不如偶遇,何妨與在下共行一段路?”

桑瞻宇冷然道:“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小弟尚有要事,恕不奉陪。”

“奇哉怪也!”簡歌大笑,“我記得上次見麵時不但與桑公子把臂言歡,還特意替你殺了一個人,為何瞬間竟就反目成仇?莫非一走出平西府,桑公子便失憶了麼?”

桑瞻宇一時語塞。第一次見到簡歌是他入駐平西府的喬遷宴會上,那一夜群雄齊聚,不但當今太子與宮滌塵等人親自到場相賀,簡歌亦化裝入席,可謂京師近年來的一大盛會。然而卻有一小幫派首領歐陽仁於宴席上公然發難,他雖從容化解,卻難耐心頭憤怨。哪知簡歌察言觀色,宴後悄然尾隨歐陽仁殺之,隨即以言語蠱惑他與之聯盟,雖已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一切卻仍曆曆在目。事後簡歌隻是派出使者與他暗中聯絡,本人卻再未出現,想不到今日突然親身來找自己,想必有極其重要的事情。

雪影中閃出一道黑影。簡歌移步到桑瞻宇身前,全身黑衣,連麵目都以黑紗遮住,隻露出一對神光湛然的眼睛:“數日不見,桑公子風采更勝往昔,隻怕過不了多久,我等都隻好退隱江湖,看著你們這些少年英雄打天下了。”

盡管前後兩次見麵,簡歌言語間都是極力推崇桑瞻宇,但或許是曾聽到過關於簡歌的太多傳聞,即使與他合作許久,桑瞻宇也始終難以釋去心頭的層層防範,如同與虎謀皮、與蛇共舞。時刻潛藏的危機感與拚力想占據上風的念頭交織成一種強烈的刺激,令他忍不住冷哼一聲:“天下第一美男子何時變得如此見不得人了?不知還在黃將軍手下做事麼?”

四年前泰親王趁明將軍與暗器王絕頂之戰伺機發動叛亂,事後證實簡歌明裏身為太子府首席客卿,暗中卻替泰親王出謀劃策,乃是京師叛亂的關鍵人物之一,在刑部通緝名單上排名前五,自是不能公然出入京師。上一次他正是易容化裝為城東守將黃天渡的心腹手下,暗中赴平西府之宴約見桑瞻宇。此刻桑瞻宇舊事重提,隱含嘲諷。

“嘿嘿,黃天渡那座小廟如何能容下我這尊大神?種種作態,隻為方便與君聯絡,若桑公子此刻還不懂我這份苦心,實在是讓我失望。本還以為桑公子相見的渴望並不亞於我呢。”簡歌語氣輕鬆,連消帶打,不但將桑瞻宇的嘲諷化為無形,隱隱還抬高自己一線。

桑瞻宇不甘落於下風:“可惜小弟記憶力不好,實難憑聲音辨出你是否就是我想見的人。”

簡歌聞言哈哈大笑,右手忽揚。

桑瞻宇緊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心頭不由略略一緊,方才之言不乏相迫之意,隻怕惹惱了這個喜怒無常的煞星。他麵色雖如平常,卻挺胸直背,手撫腰下佩劍,以防對方暴起發難。

簡歌的右手卻隻是從麵間滑過,悠然道:“既然桑公子如此說,我便卸下這身掩人耳目的裝束,與你相見以示誠意吧。”說話間已將蒙麵黑紗解開,露出那張令天下少女皆意亂情迷的邪美麵容,嘴角噙著一絲意義不明的微笑,“實不相瞞,在下身為京師通緝要犯,今日寧冒大險來見桑兄,確有要事相求,還請借一步說話。”言罷左右而視,似是唯恐有人在旁探察。然而他那小心翼翼的舉動中卻處處透出一分灑脫與自傲,仿佛無時無刻不在顯示著他與眾不同的身份,無形中給了桑瞻宇莫大的壓力。

簡歌隨手擲去黑紗,慢聲長吟:“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聲音越拔越高,如尖錐利刺鑽入耳中,聽之極不舒服。本是感慨歲月的詩句,卻被他吟得激蕩鏗鏘,頗有幾分悲憤莫名之意。伴著吟誦聲,衣袖處、肩臂處、腰腹處、膝彎處的外衣盡皆鼓脹而起,隨著最後“雪”字一出口,驀然迸裂,外罩的黑衣粉碎成片,露出內裏的一身白衣,映在雪地之中,宛如精靈妖邪。

簡歌篤然一笑:“如此可令桑公子滿意了麼?請跟我來。”言罷轉身往右邊一條小路行去,更不回頭。

桑瞻宇雖然與簡歌訂下同盟之約,這段時間幾乎言聽計從,甚至暗中安排讓其神不知鬼不覺地擄走白瑪……但他畢竟經過禦泠堂多年的教誨,內心深處實難容忍簡歌叛堂的不忠,故時有與他對抗的念頭。但親眼目睹簡歌此際所為,竟有心神俱奪之感,單憑武功而論,自問他也可如簡歌般長吟破衣,然而那骨子中的桀驁不馴、狂放不羈卻是萬萬不能做到。當即默然跟在簡歌身後往那小路行去,暗自安慰自己此刻的順從隻是出於好奇,而非臣服。

簡歌似是早料定桑瞻宇會跟上自己,腳步漸漸放緩,來到樹林深處的一片空地駐足,忽然話題一轉:“想必桑老弟心中一定有許多疑問吧,但說無妨,在下一定如實相告,知無不言。”